周围嘈杂喧闹,阿兰那却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她的目光凝聚在那井边小小的人儿身上,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被衣裳覆着,看不清楚模样。假的吧,不会是灵儿的。她的灵儿聪明矫捷,怎么会无缘无故坠井呢?手脚一寸寸发凉,她慢慢走到孩子的身边,轻轻揭开他脸上的衣裳。她看见了她的小孩儿,苍白的脸颊,眼睛阖着,长而翘的睫毛像细细的绒羽。他像是睡着了,看,他眉心的莲花印还那么鲜艳,怎么会死了呢?
她抱起小灵童小小的冰冷身躯,无助地哭泣。前头还抱着她说笑的小孩儿,现在怎么就没了呢?她的孩子那么聪明,那么懂事,他的火法天下无双,他出生时天边盛开火红莲云,他注定有不凡的未来,他怎么会夭折在六岁这一年?
百里渡也怔怔地,身体里的芯子好像被抽走了,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缓缓蹲下,伸出手触摸小灵童委顿在他母亲肩上的脑袋。灵儿的脸颊好冰,他是先天火法,天生血气旺,就算是冬天身子也暖洋洋的。现在他冰冷了,像一抔凉了许久的炭灰。
“大宗师,节哀顺变。”身后有人说。
“滚。”他咬着牙道,“都给我滚!”
孩子被挪进白庐帐,孤零零睡在小小的棺床里。阿兰那不吃不喝守了他一天一夜,她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双眼像枯干的泥塘。百里决明包扎好伤口出来,她还呆呆坐在棺床边,时不时轻轻抚弄小灵童苍白的脸,好像他真的只是睡着了,她为他驱驱蚊子。
仅仅一天一夜,百里渡像换了个人似的,憔悴了许多。百里决明差点儿认不出他的兄长,他平日里那般矜贵自持的一个人,现在毫无形象坐在台阶上,没换衣裳,没刮胡子,抱着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灵儿的死有蹊跷,你要去查。”百里决明说。
“我知道。阿弟,去劝劝阿兰那吧,让她吃点东西。”百里渡轻声道,“她听你的话。”
百里决明一瘸一拐进灵堂,走到阿兰那身后,“阿兰那……”
“阿弟,”阿兰那哀哀地问,“你说,灵儿是不是怨我?怨我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不会的,这是个意外。”他劝她,“吃点东西吧,灵儿在天之灵,不会愿意看见你这样。”
“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待会儿。”阿兰那说。
百里决明命仆人送来饭菜,放在她身边,又立了半晌,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灵儿一定在怨她,阿兰那凄凄地想,她真是个狠心的母亲,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偌大的宅院。他才六岁,就要失去母亲的荫蔽跌跌撞撞地长大,他一定恐惧极了。她追悔莫及,每一句对自己的诘问,就是往心头扎上一根锋利的针。灵儿怎么可以死?她茫然地想,这天下那么大,一定有办法让人起死回生。
对了,六瓣莲心。她猛然记起那颗小小的石头项链,她戴在脖子上一千年,是上任天女留给她的宝物。它来自西难陀深处,可以修复一切伤痕,那么它一定也可以修复她的孩子。她猛地站起来,回头看,已是深夜,凄冷的月色渗进灵堂,一切都透着绝望的哀愁。她竭尽全力打开一道小小的虚门,矮身钻了进去。
百里决明再去探望灵堂的时候,发现门扇紧闭,里头被反锁住,怎么打也打不开。百里决明遣人去唤兄长,兄长急急赶来,二人敲击门环,里面没人回应。
“怎么回事?”百里渡拧眉问。
底下的弟子都十分惶恐,道:“方才大娘子关的门,说不许我们打扰。”
百里决明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
“大娘子……”弟子支支吾吾,鼓起勇气道,“好像开虚门去了什么地方,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我问大娘子何往,大娘子说……她要把小灵童带回来。”
灵堂之内,阿兰那解开小灵童尸身上的金纽子,松开他的衣带,将衣襟打开,露出他白苍苍的胸膛。烛火不安地摇曳,风吹过窗纱,卷起灵堂里的白纱帐幔。苍白的月光浸泡一切,所有东西都阴冷沉重。阿兰那深吸一口气,举起匕首,剖开小灵童的左胸,将六瓣莲心嵌入他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莲心安置在里头的刹那间,无数火红色的经络蛛网般密布于他的心房。阿兰那取出针线,阖上小灵童的皮肉,一针针缝合伤口。他的胸口微微发烫,变成红通通的一片,她惊喜地发现,莲心在重启他的灵力。
那么还剩最后一步,莲心需要献祭,它需要鲜血和骨肉为它提供修复的原料。
起死回生,人血最宜。
“阿兰那……阿兰那……”
她听见随风而来的遥远低语,离她而去的西难陀天音回到她的周围。
“停手……阿兰那……停手……”
“他已经死了,放他走……放他走……”
烛火不停摇曳,一盏盏接连转阴,幽蓝的灯火照亮檐下,抱尘山不似仙门,而像幽深的阴曹地府。百里决明心中越发不安,捡来一片槐树叶擦拭眼皮。透过窗纱,他悚然看见许多枯槁恐怖的鬼魂围绕着阿兰那和小灵童,鬼魂们对着阿兰那说着什么,阿兰那用匕首割开手腕,对准小灵童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渗进他的伤口。
“阿兰那!”百里决明大惊失色。
百里渡也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灵堂里充斥了枯骨凶魂,这些魂魄不知死了多久,连魂魄本身都失去了他们原本的面容。百里渡召来弟子撞门,门板坚实,怎么撞也撞不开。阿兰那的血仍在流,鬼魂们无力回天,哀声凄哭。
小灵童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脚底下好像是水,踩着噼啪作响。他不知道去哪里,这地方又黑又冷,无边无际。仰头看,头顶高处有白色的一条线,似乎有灿烂的天光从那里漏出来。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朦朦的红光,他下意识往那里走。越往前,周遭的景象越清晰,胭脂红色蔓延过水波,微微照亮了一片区域。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走,还有好多好多透明的人,挨挨挤挤着往前。
黑暗深处,他看见神异的诸天大灵,有的欢喜,有的忿怒,有的面无表情,他们巨大无比,隐身在黑暗中,一同低垂着眼皮,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踽踽独行。
他跟着人流往前,不禁茫然,阿父阿母还有阿叔呢?这里是哪儿?
身后响起阿母的呼唤:“灵儿。”
他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下意识要后退去寻,有人拉住他的膀子,他抬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孩子,你该往前走。”
“可是我阿母在喊我。”
“生人的呼唤,不要再理啦。人生路,都是往前走的。”他指了指前面的红光,无数魂魄一头扎进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儿,回来。”阿母又在唤他。
“我不回家,我阿母会哭鼻子的。”他无奈,“我阿叔说,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哭的。等我下次有空,再来你们这儿玩吧。”
他甩开手,一阵风似的往回跑。所有魂魄都驻足,所有诸天大灵都偏了脸,默默目送他离开。小灵童猛然睁开眼,晕黄的烛光映进眼眸,他看见阿母含泪的双眼。门扇那儿砰地一声响,阿父和阿叔摔了进来。所有人看见他,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茫然四顾,头顶上是庐帐子,面前还有香炉。阿母拥着他,哽咽着道:“灵儿,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小灵童觉得抱尘山变了,所有人都变得怪怪的。奴仆侍女躲着他走,弟子们每回看见他都如临大敌,连阿父和阿叔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他自己也变了,他发现自己一整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以前他最喜欢吃桂花糕和糖包子,现在看到一点儿胃口都没有。阿母却天天来给他送饭,还要盯着他把饭菜吃完。他吃得很想呕吐,说:“我能不能不吃了?”
她摇头,“小孩子不吃饭,怎么能长高?”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望着饭菜发愁,他真的不想吃。
“放心,阿母不会再走了。”她微笑着说。
阿母一定要他吃,她的目光很有压力,小灵童不得不把饭菜填进嘴里。等她走了,他连忙到脸盆那儿,呕得昏天暗地。他疑心家里所有人都中邪了,这可怎么办,凭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可救不了大家啊。
他怕阿母看到他把饭菜呕出来,端着脸盆出门清洗。刚到回廊,便听见墙后有人低声议论:“大宗师不会真的要把这个鬼童子养起来吧?还以为大娘子真的会起死回生,结果弄了个小鬼回来,他会不会吃我们啊?”
鬼童子?小灵童愣愣的,他们说的是谁?
晚上,他坐在镜前,侍女给他散开发髻。散着散着,侍女的脸色一白,不敢动了。小灵童虽然疑惑,却也不为难她,道:“你走吧,我自己梳。”
侍女如蒙大赦,急急跑了。他拾起梳子,自己给自己梳头,梳到后脑的时候,他停了。手指一点点往后摸,他摸到一条深深的裂缝,被针线缝住了。似乎长出肉芽,正在愈合。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那些人说的鬼童子,就是他自己。镜子照出他身后的软烟罗窗纱,外头立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他知道那是阿母,每天晚上她都跑到他窗外盯着,他一开始觉得恐怖,现在也麻木了。
他自顾自爬上床,盖好被子。再扭头,只见那影子动了动,慢慢走了。原来死是这种感觉,他静静想着,他不应该跑回来的,他应该扎进那束红光里,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突然很想哭,然后他发现,死人哭不出来。
阿兰那回到房里,看见李银姬坐在她的妆台前。
她微笑,“你来做什么呀?”
“可怜的阿兰那,”李银姬吃吃发笑,“他们都说你疯了,成天像个疯子似的神出鬼没。要是以前的我,只会嘲笑你,可是现在的我竟然同你感同身受。”她看见阿兰那手腕上缠着的白布,“你的伤还没好?”
阿兰那幽幽看着她,没说话。
“小灵童死了,百里兄弟得到了报应,我的心愿了了。明天我就会离开抱尘山,今夜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让被蒙在鼓里八年的你醒一醒。”
“什么事?”阿兰那问,“我饿了,可以一会儿再说吗?”
李银姬低头翻她的妆盒,打量她的胭脂,道:“阿兰那,你被百里兄弟骗了。他们俩呀,都不是什么好人。这八年你住在抱尘山,走得远一点,也就是抱尘山下的一干城镇,你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怀小灵童那一年,百里决明带兵去了鸣鸠山,烧起大火,玛桑守卫在鸣鸠山的兵士全军覆没。你在抱尘山上养胎的时候,你在中原做生意的族人被殴打、驱逐,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被遣回玛桑。给你个忠告,百里兄弟是骗子,披着人皮的狗贼,永远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阿兰那许久不回话,李银姬仰起头,只见她的眼睛流着血,血泪一滴滴坠落,凝着万千烛光。她依然笑着,可是她的眼睛在流血。
“你也是苦命人。带着你的鬼儿子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李银姬说。
半夜三更,小灵童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床帐子外头有走路的声音。他坐起身,撩开帐幔,地上是他的鞋,东倒西歪,他向来随便乱脱。他探出身看,阿母在月牙桌后面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低语:“床呢?床呢?”
他心里没来由地害怕,右手微微发抖,他最近手老是发抖。他定了定神,最终还是出了声,说:“阿母,你在干嘛?”
阿母不动了,过了会儿,慢慢走近,说:“我来陪你睡觉,坏人很多,灵儿不要一个人。”
朦朦黑暗里,她面无表情。小灵童迟疑地说:“好吧。”
他让开位置,阿母爬上床,背对他睡在里面。他没拉床帘子,直接躺下了。闭上眼,过了会儿又睁开,心里头很不安,总觉得谁在盯着他看。他感受到一种幽幽的眼神,令他很恐惧。他扭头,阿母背对他,漆黑的发蜿蜒如瀑。莫名其妙的,他觉得那目光来自阿母这边。
“阿母?阿母?”他轻轻唤。
阿母大概睡着了,没搭理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拨开阿母的乌发。月光如水波无声无息渗进窗纱,他对上了一张僵硬的笑脸,在阿母后脑勺的位置。这个不可能出现脸庞的地方,出现了阿母的脸。那张脸微笑着,眼睛眯起来,问:“灵儿,你怎么还不睡?”
“啊啊啊啊——”小灵童震惊无比,心胆俱裂。
裴真拧眉问:“阿兰那怎么会化鬼?”
“她在献祭给灵儿的时候,血就流干了,我们都没有发现。”百里小叽眸中藏着隐痛,“阿兰那是玛桑天女、天音灵媒,与常人不同,她跳过了死亡的过程,直接变成了鬼怪。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小灵童藏在柜子里,不肯出来。百里渡陪在外头,心头发苦。柜子在轻微地颤抖,那是因为小灵童在里面发抖。百里渡轻轻叩了叩柜门,柔声喊:“灵儿,出来吧,你阿母不在这里了。”
过了许久,里头传出小灵童闷闷的嗓音,“阿母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吗?”
百里渡心中一痛,强自笑道:“傻孩子,同你没有关系。阿父一定会找出害你们的凶手,灵儿,你告诉我,你是自己落进井里的吗?是不是有人害你,你看见那个人了么?”他语气森冷,“是不是李银姬?”
柜门开了一条缝,百里渡看见里头苍白的小孩儿。
他乌浓的大眼睛望着百里渡,轻声说:“没人害我,阿父,我不会长大了,你们不要再杀小弟弟了。”
百里渡怔住了,无限苦痛弥漫他的心头,他打开柜门,拥住里面发抖的小孩儿。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怪啊?”小灵童靠在他怀里,低低地问。
“当死去的人们有未了的心愿,就会停驻人间,成为鬼怪。”百里渡抚摸他软软的头发,“灵儿,你的心愿是什么?”
“本来是长大,现在不是了。”小灵童说,“送我走吧,阿父,送我离开人世。”
与此同时,百里决明收到弟子回报,阿兰那房里发现了一具被啃咬得只剩下一半的尸体,他过去查看,就着那半边残余的脸颊,依稀能认出来,是李银姬。他们将阿兰那封在房中,百里渡决定超度小灵童。小灵童一心求死,他们商议,或许只要举办超度法事,再以三昧真火烈焰焚棺,他就可以得到解脱。
百里渡开辟道场,将棺木置放在高台。百里决明用银针封住小灵童天顶三穴,令他安睡。棺木中放忍冬花、决明草,还有小灵童生前常玩的草蟋蟀、竹编蛤蟆,和九连环。他一个人走,会不会怕黑?黄泉路长不长,可有人沿途接引?大人作的孽,为何要小孩儿来偿?百里渡亲吻他的额心,流着泪阖上棺木。
法事准备就绪,各家主君弟子趺坐台下,阖目诵念经文。百里渡燃起烈焰,台下干柴次第燃烧。棺木很快被火焰和黑烟遮住,那小小的孩子沉进了黑甜的梦乡。
另一边,阿兰那疯狂撞击着房门,大声嘶吼:“骗子,骗子!”
门上贴的黄纸符咒金光乱闪,弟子们拔出剑,个个惊恐异常。那是大宗师亲手下的封印,阿兰那将无法在里面开启虚门。阿兰那像一头困兽,所有人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渐渐的,门不动了,里头声息渐无。弟子们试探着靠近房门,贴耳而听。
忽然间,一只苍白的手爪突破门扇,十指抓住一个弟子的咽喉,就像掐住了一只小鸡。阿兰那锋利如刀的指甲深深抠进那弟子的喉管,鲜血喷溅而出,他嗬嗬叫唤,双手乱摆,鲜血和魂魄一同被阿兰那吸收。阿兰那灵力大盛,在所有人惊恐至极的目光中冲出了封印。
火舌即将舔舐金漆小棺,大地突然四分五裂,无数虚门破空打开,空间被打乱桥接,许多趺坐的修士惨叫着跌入了不知名的虚空。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大惊失色,只见阿兰那从一道虚门中走出,跨入熊熊的火焰。她打开棺木,抱起熟睡的小灵童。
“阿兰那!”百里决明大喊。
“灵儿……”阿兰那流着血泪,“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她抱着小灵童,踏着熊熊烈焰,走向另一道虚门。百里决明燕子一般掠上高台,扑入火焰,竭尽全力去够阿兰那。他抓住了阿兰那披散如瀑的发丝,阿兰那回首,九死厄从她的大袖中滑出,她返身挥刀,斩断自己的头发。百里决明握着那一截青丝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兰那带着小灵童消失在虚门之后。所有虚门立时关闭,抱尘山死伤惨重。
“那红绸手环……”裴真道,“是你自己做的。”
穆知深猜错了,会做女红的不是阿兰那,而是百里决明自己。对阿兰那的爱恋,他从未说出口。
“嗯。”百里小叽低头看自己的倒影,“留个念想罢了。”
“你之前总是啄师尊……”裴真又问。
“因为那小子打阿兰那。寻微,无论阿兰那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害你师尊。”百里小叽继续回忆,言语里有无限悲哀,“阿兰那回了玛桑,从那以后,灵儿被困在阴木寨二百余年。”
裴真闭上眼,心口闷闷地疼。那时候的小灵童,只有六岁的年纪。
小灵童睁开眼,入目是破旧的木头小屋,窄窄的红漆木条铺成的地板,踩在脚底下咿呀作响。手边还放了一把黑鞘长刀,他认得,是九死厄。他感到迷茫,阿父说送他走,可是他没有回到那个黑漆漆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寨。
“灵儿。”他听见阿母的声音。
他扭头,门外一个高瘦细长的黑影。
“阿母……”他下意识往后退。
“别怕,”门缝里塞进一张纸,阿兰那说,“这张地图给你,以后你只能待在地图上用朱砂标识的小屋,当你看见红色的光出现,千万不要出门。阿母的神智维持不了多久,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他小心翼翼爬过去,拿起了地图。
门外响起脚步声,黑影越来越远。小灵童偷偷戳烂窗纸,隔着洞偷窥外头阿母的背影。他悚然看见,阿母佝偻着背,脖子伸得老长,正慢慢下了独木楼梯。他颤抖着,握紧地图,退回了黑暗。他按照地图找寨子的出口,然而无论打开多少道门,后面都是一座阴沉昏暗的小屋,他摸不清规律,无法逃离。
他想要求救,阿父和阿叔一定会来救他的。他每到一间屋子,就在显眼的地方刻下“救命”。有时候会遇上一些穿得很厚实的鬼怪,他们坐在藤椅里,默默看着他。他心惊胆战,拖着僵硬的步伐,急急忙忙跑到下一间小屋,再次刻下“救命”。当红色的明光出现,他就躲起来。和他一样躲起来的,还有那些鬼怪。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救他,他终于明白,他出不去了。
他放弃了。他变得暴躁,纵火烧寨,大笑着看那些鬼怪哭嚎着逃离。只要关上一扇门,火焰就会消失。他四处作恶,逼迫千眼守卫给他当马骑。他自封为阴木寨的主人,用可怜的鬼怪当靶子,练习他的先天火法。他翻阅玛桑典籍,让千眼尸为他翻译,他看一本,烧一本,砸碎所有他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关得太久了,他痛苦、暴虐,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始作俑者——他的母亲。
直到某天他醒来,正巧遇上玛桑人献祭品。远方,琉璃塔上,他母亲的目光追随着他。他知道他永远也逃不出去,当他试图离开,空间就会改易。他蹲在栅栏后面,目送那些玛桑人离开。一具黑漆小棺留在天井,天光洒落棺板,闪闪发亮。轰隆一声响,玛桑人闭合大门,他母亲就快出塔了。心里浮起恐惧,他必须找到地方躲起来。这些年千眼尸在安全的小屋放了他的雕像,很容易辨认。
他刚想要走,棺板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孩儿抱着白布小包袱从那里爬出来。小孩儿一抬头,就看见了小灵童。
玛桑人忘记给祭品喂药了么?祭品竟然醒了!
小孩儿很小,看起来才五岁,他好像不懂即将发生什么。他眼睛里只有独木楼梯上那个额心有莲花的哥哥,他朝着小灵童咧开嘴,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容。
“哥哥好!”他说。
小灵童:“……”
好丑。
明光降临,天地一片血红。小孩儿感到无比新奇,长长地“哇”了一声。
阿母要来了。
阿母要来了。
那一瞬间,小灵童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反应。他直接翻过栅栏跳了下去,抱起这个懵懵懂懂的白痴小孩儿,三步并作两步爬上独木梯,滚进了一间小屋。神龛里放着张牙舞爪的恶童神像,没有走错。他矮身进了木头橱柜,死死抱紧怀里的小孩儿。
金刚铃响了,那是千眼尸想办法挂的。铃铛只会被阴风振动,当阴气突增,金刚铃响,就说明鬼母来了。地板簌簌颤抖,他也跟着发抖。如果他稍稍抬头,就会透过橱柜的方格孔洞,看见窗纱外高瘦细长的人影。那影子的脖子不断伸长,似乎想要探进来。他抱紧怀里的小孩儿,将脸埋在孩子的肩上。右手的颤止不住,心底的恐惧一层层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柔软的胳膊搂住了他。
他略略抬头,望见一双明明害怕到流泪,却还拼命微笑的眼睛。
“哥哥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