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路希安才沉沉睡去。维德用手指拨弄着他的长发,那一刻,他下定了一个决心。
“维德……”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声极为细弱的声音,却并非路希安,而是另一个声音。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吧?”那个声音有些紧张,“你可能听说过我,我是路希安的系统。我趁着他睡着时溜出来的,这是违反规则的,所以你不要告诉路希安……你也先别杀我,我出来,是有事情想和你谈谈。”
维德微眯了眼,他低头看着路希安美好的睡颜,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像你很爱他一样,我也把他当成……我自己的,额,朋友。”系统的声音有点磕巴,“虽然他这个人的性格古怪又很难伺候,但他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宿主。”
维德看着窗外蒙蒙亮起的天空,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么,我开始庆幸,当初没有杀死你了。”他说。
“首先,我想说……”系统道。
“路希安想要我把他囚在我身边,对么?”维德道,“控制中心这几天对他下达命令了,是不是?可他想要违抗那些指令,陪伴我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刻?”
系统沉默了。
“如果你能成神,你的力量的确可以抵抗控制中心。或许可以把他……留下来。”系统最终道。
维德笑了。
“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轻声道,“直到我在抵抗光明神时,看见了祂的心灵。”
“祂的心灵是一片荒芜,其余任何曾存在的神明也同样如此。祂曾是人族的神明,掌握的权柄是学习与欺骗。在诸神之战后,祂活到了最后,并不可抑止地要收回所有的权柄,靠近原初,成为原初,再重新开始。这是这个世界的意志——世界被创造分化,在膨胀至最大时,便要有人出现将其切断,返回原点,再创造。在拥有原初的神格时,神明所有的为人的情感也被剥离,自己也将成为一个概念。”
“即使我战胜了光明神,成为了新的原初之神,我也会忘记路希安。回收权柄,化为原初,将世界的□□重新开始,一直是我的命运。”维德低声道,“这是你们在‘书中’没有看见的后续,可我已体会到了这个预言。”
“你……”系统愣了愣,“那你打算……”
维德用手盖住了路希安的睫毛。
“我想要让他看到我绚烂落幕的那一刻。”他说,“我想让他……”
……
“维德。”
“嗯?”
“维德。”
“嗯。”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昏暗的光由窗外照入,一半落在两人的身体上。路希安凑到维德的耳边,小声道:“你比昨天要更大一点了,恭喜你。你马上就要到27岁了吧?”
27岁正是维德原本的年龄,而今天,是他们20岁时。
等27岁那天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维德就会恢复原样。随之而来的,便是被光明神发现。
在维德回到18岁之后,他们再度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任何有关“明天”的问题,而是放纵自己与彼此缠绵。
“还有七天呢,维德。”路希安说。
他咬着维德的手指,眼中满是坏笑。直到他发现维德在看他。
一直在看着他。
维德的目光是那样专注。他用视线描摹他的眼眸、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与每一处。路希安说:“你看我做什么呀?”
“我们去旅行吧,路希安。”维德忽然道。
“旅行?”
“嗯,旅行。”维德说,“我的实力恢复了六成了。等到第七天时,我们就去暮城。按照你所说的,我会献祭暮城里所有吞食过‘拉斐尔’的人,以将人类的血液纯度提升至最高,届时,我会和光明神一战。在那之前……我们去旅行。”
“怎么忽然要旅行?”路希安眨眨眼,有点意外,“你不怕被光明神的人发现么?还是你打算找来你的护卫们……”
“不。”维德用手指理了理他的长发,“就我们两个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却没有好好旅行过,也没有好好相处过。”
路希安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披着毯子,身体的曲线美好:“如果被光明神发现了呢?我先提醒一下你,以我们目前的能力……”
维德托起他的手背,开始吻他。
“那就逃吧。”维德说,“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就逃亡。”
“逃整整七天?”
“嗯,背着这个世界的所有人,背着我们的命运的,逃亡。”维德说,“这场逃亡里没有你的任务,没有你的身份,也没有我的命运。”
他专注地看着路希安:“是只属于维德·西塞尔和路希安的逃亡。”
路希安看着他,许久之后,他笑了起来。
“好呀。”他说,“我突然发现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却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
维德于是笑。他搂过他,与他接吻。路希安说:“如果被人发现了,那我们就再逃得快一点。”
“只逃这七天。”
“在这七天里,我们什么无关自己的话题都不要说。”
……
他们做了这个疯狂而大胆的决定。作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作为被控制中心追捕的快穿违规者,作为被整个世界、最终BOSS光明神注视下、乃至世界意志注视下的反叛者,进行一次逃亡。
他们藉由传送阵从城邦出发。他们的出发果然引发了严密搜查的蔷薇隐士的注意。蔷薇隐士们大喊着,揣摩他们的计划与方向。
“他们肯定是回王城搬救兵了!”他们这样认为。
大风吹起路希安的长发,路希安缩在维德的怀里笑,对他说:“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维德回答。
逃亡的第一天,他们去了亡灵族的族地。
亡灵族依旧鲜有人烟,只有白沙,黑夜,冷冷的风。路希安披着灰色斗篷走在维德身边,维德停在一处沼泽旁,道:“我当时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死去。”
“死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路希安很冒犯地说。
他弯了眼,似乎已经做好了维德只略带怒气瞥他一眼的准备。可维德却握住了他的手,道:“在想你。”
“在想……怎么报复我?”
“嗯。”维德说,“我想我即使是死了,埋进土里,粉身碎骨……也决不能忘记对你的恨意。只是想着恨你,我便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死去,绝对要再看你一眼……”
他的手指卡进路希安的指缝,与他十指交叉,又紧紧地握住他:“你知道么?当初在吸收亡灵族神血时,也是对你的恨意,让我没有被神血的诅咒吞噬,让我记得……我还有自己要去做的东西。”
他们肩并肩地站在高高的沙丘上,许久没有说话。
逃亡的第二天,他们去了龙族的山谷。光明神的确在寻找他们,可居住在那附近的灰袍法师灰河用法术为他们暂时遮挡了部分气息。
“好久不见。”路希安对她说,“红龙还好么?”
“好久不见。”灰河笑笑,“祝你们也有愉快的一天。”
她的身影消失在尘埃中。路希安看着她的背影道:“如果我们没有来,她也会一直等着红龙吧?直到死。”
维德没有说话。
他们行走在断断续续的山谷上。维德说:“在这里,你曾经作为教廷的圣子,和嫉妒之城城主的大军交过手。”
“我好像记得这件事。”路希安说,“我是不是骑着西蒙?然后就是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给我取了个‘百合花’的外号……哦,我记得最后一天西蒙坏了肚子,没有出来。”
“我干的。”维德说。
路希安看向维德,眨眨眼。维德表情未变,道:“假如你还记得在那时,你是我的‘白月光’。”
“所以呢?”
“我的听力很好,并不想在自己征战时听见你在后面一边施法,一边和那个小鬼头斗嘴叽叽喳喳。”
路希安于是忍不住笑。他用手挡住了自己脸上的表情。
逃亡的第三天,他们去了魔域。魔域的部下们都在寻找维德。可他们却任性地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们先是去了贪婪之城,在那家小酒馆里易容喝了路希安最喜欢的汽水。维德一边搅拌汽水,一边说:“我记得你在这里说过,要养我。”
路希安说:“故意逗你玩的呢,对了,不喜欢汽水可以给我喝。”
维德停下搅拌,以优雅的姿态把它喝下了。
他们再次通过传送阵赶时间到了懒惰之城。诺亚似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气急败坏地派人来找他们。可他们只是在这里打了个卡,便离开了。
“这里是我们发生第一次……的地方。”在说到这里时,维德的耳根有些红。
路希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不怀好意地道:“你不打算在这里重温旧梦?我还记得,你当时以为是其他人上了我……”
“以后再说吧。”维德道。
他们赶时间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傲慢之城。维德说:“这里是我们表白的地方。”
一路上都在逗他、说风凉话的路希安难得安静地,也坐在了他的身侧。他们在高高的台阶上肩并肩坐着,看夕阳。
夕阳落尽时,他们抵达了魔王之城。路希安看着远处的城堡,轻声道:“在这里我逃婚啦。”
“嗯。”
“和伯顿。”
“可我把你抓回来了。”维德握住他的手,“而且……”
“我还是喜欢你。”
路希安低下头,他觉得眼眶有些疼了,哑声道:“我一直知道。”
“嗯。”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路希安想。
他或许会留在这里,在婚礼那天接下维德的戒指。
“不过没关系,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他回过头来,对维德笑道,“这次算我欠你的,我会还回来的。”
维德莞尔。他双眸一眨不眨,只看着路希安。
逃亡的第四天,他们去了精灵族。精灵神树替他们遮挡住了光明神越发肆无忌惮的窥探。路希安赤着脚走到圣池边,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无论在哪里,都总是在吵架……”
“在这里时,你很疼吧?”维德道。
“嗯。”路希安说着,又趴到了维德的身上,“所以你以后要对我好点啊,维德老爷。”
他又用了熟悉的称呼。维德从精灵族的树林里摘来许多美味的果子,与他分食。
第五天,他们去了兽族的领地。除却在山洞里旧地重游外,维德还变成了白虎。他驮着变成猫的路希安,路希安四爪抓住他的毛。路希安一路快乐地笑着、惊呼着,任由维德带着他在丛林里奔跑,享受风的气息。
“这可太酷了!”他对维德道。
维德骄傲地吼了一声,并对路希安说:“你要是喜欢龙的话,我也可以变一个。”
“还是老虎吧,我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路希安说。
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路希安滑到维德的怀里,不一会儿便安静地睡去了。临睡前,他对维德说:“维德老爷,你不会……”
“等你醒来时,我也会还在抱着你。”维德说。
路希安因维德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愣了愣,许久之后,他低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脸颊有些微红,像是小动物突然被顺了毛。随即,他以猫咪的姿态,安详而柔软地在维德的腹部下睡着了。
维德以白虎的姿态趴在那棵花树下。有风吹来,花瓣簌簌地落在他们身上。
他再次感觉到了光明神的窥视。不过这次,他用他自己的能力勉力阻挡了它。
第六天的目的地倒是让路希安有些意外。因为他们去的居然是海妖的领地。路希安说:“我之前可没去过这里。”
“旅游。”维德道,“我们一起看看这里所有的风景。”
路希安于是弯了眼,道:“说起来,我们其实已经走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个种族,为了你的神血……”
“这次的意义是不一样的。”维德笑了笑,“它不是为了某个目的、不是为了某个任务,只是我们的……”
“逃亡而已。”
路希安站在洞口,看着维德的背影。那一刻,他意识到维德或许在想什么。
或许,他在试图隔着所有的逃亡,想要告诉路希安什么东西。
“……海妖的血滴藏在一颗蚌珠之内,在进入时,我听到了海妖蛊惑人心的歌声。那时候,我又想起了你。我看见你,就站在我身前,伸手要拉着我,与你走进旁边的海底深渊之中。”
行走在海底,维德一句句地向路希安讲述那段路希安未曾参与的故事。路希安走在他的身侧,他看着那无比凶险的深渊,轻声道:“你那时是怎么挣脱幻境的呢?”
“我那时痛恨自己,在被你愚弄之后,居然还会如此爱你。”维德说,“我发现我依然如此爱你。路希安。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在这里,因为我要见到你,让你看见我的恨意,只有这样……你才会留在我的身边。”
路希安停住了脚步。
“真奇怪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都对你做过什么呢?是什么让你……会如此爱我?在我这样对待你之后……维德,你说,你是不是太没道理了?”
他没有期待维德的回复,只是抓紧了自己的指尖。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突突地跳着,像是时刻要破土而出。
维德闭上了眼。
“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说,“在你逃婚之后,我拼了命地读书,以为这样就能忘记你。可每本书里,都会出现你名字的字符。”
“我做一个将军,做一个魔王,做一个帝王。我征伐世界,想用鲜血来忘记你。可我总会想,你是否会看见如今这样的我,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我出名,我上报纸,我让天下所有人都记住我的名字,为我而胆寒,而这时我想,住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的你,即使是回避着、厌恶着我的消息的你……”
“也会不得不从他们的口中,听见我的名字。”
“我告诉自己你是个背叛者,而我是陷入你的游戏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用尽了想法来解释我们之间的爱,来说明它的不合理、它的浅薄。我告诉自己是因为荷尔蒙,因为你身上的气息,你的皮肤,你的身体。我告诉自己它们只是肉、血与骨的组合。我解析了那么多组成它们的公式、元素、百分比,仿佛一切只是科学。”
“可我在下个夜晚,就又梦见你。科学崩塌了。”
“我把我们之间的所有事一件件拆开,按照逻辑线来思考。后来我发现它们毫无逻辑。我只知道如果我忘记你,我会感到疼痛。那种疼痛,会一直伴随着我,直到很久之后,我还会记得那种失落的疼痛。除非我远离与你相关的一切。”
路希安闭上眼,他张嘴用力呼吸,直到维德握住他的手。
“我远离魔族,远离白发,远离红,远离光,远离白衣,远离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销毁所有感情,可最终我发现,我无法远离自己。”
“有一个人他从小到大地看着你,观察着你,所有你觉得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其实都有一双眼睛跟随着你。在你快死时,只有他顺手拉了你一把并抹去你的记忆,因为他还需要你恨他……那个人分析你的一切心理,当所有人弃你如草芥无视你时,你也始终在那个人的眼里。他就像是为了你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他就像是你的所有物一样。”
路希安怔住了,他完全没想到,维德居然也看见了那件事。
维德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即使他没那么好是个坏人,他也只能是你一个人的坏人!而你又怎么能……不爱他?不爱你唯一的所有物?你会在所有人的眼里消失,却唯独只有他会一直看着你!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我可以远离一切,但我无法远离我自己——已经被另一个人,彻底地打上了标记的自己。路希安。”维德最终,语气又和缓了下来,“所以我终于承认……我爱你。”
“我无法说明我为何爱你,但我确定,我没办法不爱你。”
维德的声音在幽深的海底显得空空落落。路希安感到无法呼吸。他压抑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他与系统的对话。
那是许多年前,系统偶然和他提起他曾无意间救了维德的一件事。那是他刚进入这个世界,尚未投身,却还在监视,观察维德时的一件事。
维德咬死了那个教师,相应的,他也受到了来自教师的兄弟的怀疑。其中一个人把维德带到幽暗的小巷里,他用小刀逼迫维德,让他讲出真相。
按照原著,这里维德会被打得破破烂烂的。系统原本有些不忍直视,却看见路希安以成年体的模样走出了虚空中,砸晕了那个兄弟。
系统:?
幼年维德警惕地看着这个生人,质问他要做什么。路希安也不废话,他直接抹除掉了维德的记忆,并溜了回来。
系统:“……路希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原本计划的不是下周遇见他、觉得他好看、要把他带回家么?”路希安道,“现在他被打,至少得毁容一个星期吧?我可不想让其他人觉得我审美很怪异。”
系统:……
这件事从来没被路希安放在心上,因为他确实不安好心。即使是后来被维德读取记忆时,他也只在乎那些他陷害维德的记忆。
可他没想到……维德却记住了它。
而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那时系统跟着他回到西塞尔家后,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那些警告。
“这个维德可真可怕,像是野兽一样。”
“野兽,我喜欢驯兽。”
“可你观察他太久了。”
“噩梦级任务嘛,他是我的攻略对象,我不观察他观察谁?我不观察他怎么驯养他?”
这一刻,路希安却想到了另一句话。
——你以为你是驯兽师在驯兽,可驯养是个双向的过程啊,在你驯养他的过程你也同时被他驯养了。
——路希安。
路希安握紧了拳头,许久之后,又松开。
他们在深海底站了很久,听着水波流动的声音。终于,维德从背后抱住了路希安。
“我不该说这些的。”维德轻声道,“我们继续逃吧。”
“好。”
维德原本以为自己会看见沮丧的、又或是激动的、平静无波的路希安。可当他看见路希安回头看向他时,却为路希安的神色怔了怔。
他看见路希安在笑。路希安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双眸温柔地看着他。
温柔而明亮。
“你……”
路希安看着他,像是要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轮廓,终于,他笑了。
“你真好看。”他忽然道。
路希安踮起脚来,去吻维德的额头,然后,是他的鼻尖,他的嘴唇。他抱着维德,纵情地与他接吻。最终,他说:“还有一天,是么?”
维德看着他,许久之后,他也安静地笑了。
“嗯。”他说。
“那我们继续逃吧。”路希安说,“再告诉我更多的,关于你的事,关于你喜欢我……”
“好。”
……
第七天的凌晨,他们出发。
“……维德。”
在走入最后的传送阵时,他听见路希安的声音。
“什么?”
“没什么。”路希安笑了笑,对他耸了耸肩,“现在告诉你会让你太早得意了,等今天的最后,我再告诉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我写得很痛苦,因为这段如果按照我的思路想法来写的话会有大段大段的对话和情感剖析,但是以写文的角度来说是不能这么写的,因为会显得水而没有剧情。所以写得我异常痛苦orz,只能依靠读者感受他们藏在心里的每段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