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射出去的箭,仿刹那间穿透生死两端的时光,挑动前尘往事。
“……过了今日,就是你我相识的第一百天整。或者说,是你输给我的第一百次整。谢将军,到最后都没能让你赢上一次,真是抱歉。”
“什么意思,你要走了吗?那……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谢九泉听见年少的自己急切地询问。
对方随意将手中的弓箭抛下,唇边的笑意散漫而淡漠:
“谁知道呢。有瑕此身渐弱,说不能今日便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呢。”
“你不要胡说!”
对方从来不畏惧他的怒火,反倒愈发要捡他不爱听的说:
“我本是身世飘零之人,无亲无友,惯来四处漂泊,若有朝一日我……嗯,将军愿在灵前烧得一炷香,可算是全了你我的情分。”
他的目光在谢九泉脸上一转:“多余的惦念,便省下罢。”
谢九泉道:“难道我还不算你的朋友吗?”
乐有瑕微微一笑:“将军,告辞。”
谢九泉追上两步,大声道:“若我有朝一日能打败你,你可会为了我而停留?”
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乐有瑕的回答——当然,他也不曾打败对方。
乐有瑕多病,冷漠,慵懒,可他一旦出手,便似瀚海下的波潮,其中锐意,无可匹敌。
——就像,这一箭。
完全没有防备的熟悉,令谢九泉刹那间神予之夺。
但当他骤然向着曲长负看去的时候,对方那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容又令谢九泉清醒。
乐有瑕自称身世飘零,无亲无友,独自在外游历多年,曲长负却是受尽宠爱的相府公子,自幼养尊处优,久居深宅不出。
两人的长相背景根本没有一处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惦念的那个人,此时应在边地,再过得两月,便可见到了,又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谢九泉说服自己冷静,心中那种震撼的感觉,却是迟迟无法散去。
左岭也是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支差点夺去自己性命的箭还插在眼前。
他下意识地用手拔了一下,竟然没有拔动。
左岭自己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但他自问也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
再想想曲长负那单薄的身板,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他刚刚在来之前还嘲笑了这帮文人屁本事没有,就会玩阴的和卖弄口舌,结果竟然被人家一箭吓成了这样!
“谢将军,我的态度便在这里。”
面对一屋子表情各异的武官,曲长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用指尖扣了扣弓弦:
“京畿卫的损失,我已承诺弥补。但若你执意要将人带走,那对不住,军营这边的态度也不会太客气。”
谢九泉还有些恍惚,没有说话,倒是左岭瓮声瓮气地道:“谁的命都是命,那咱们也不能看着你把陈英给害了!”
他的语气虽然凶,其实态度已经软化不少,倒不是怕被曲长负打死,而是武人对于力量比自己强悍者,难免有些佩服之情。
曲长负道:“这话真是冤枉,我何时说过要牺牲陈英了?你焉知我不是想要以此来迷惑真正的凶手,来将其抓获呢?”
他将手中的玉杯轻轻一转,举了起来:“这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对即错,有时候就算过程中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也无不可。”
曲长负欣赏着杯子:“便如我手中美玉,洁白,但,有瑕。”
谢九泉又是一震,可瞧着曲长负神态自然,这话像是无意说的,而且也并不突兀。
他心里面恍恍惚惚的,觉得自个今日真是活见了鬼了,也不知道是曲长负这人邪门,还是他自己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气势汹汹而来,但此时也没了半分纠缠的心思。
左右不管曲长负的话是真是假,他派人把陈英那边盯的紧些,也是同样。
谢九泉将手抬起,包围曲长负的京畿卫收刀撤开。
他则冷眼睥睨,警告道:“曲主事既然如此说,那你的话本将军便也记下了。若是有违此言,你……”
他本来想说自己掂量后果,但是撞上对方的眼神,心中怦然一跳,整个人七荤八素的。
毫无气势地扔下一句“你就看着办吧”,谢九泉就带着跟他同样满腹震惊迷茫的下属们出了帐篷。
桌上倒好的酒根本没机会喝,曲长负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慢悠悠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送送谢将军?”
谢九泉出了帐子,发现身后还跟了一帮神色不善的相府护卫出来送行,愈发心烦,挥手让他们都回去了。
他在心里反复掂量着曲长负方才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与不是两个词在脑海中不断旋转,令人烦恼不已。
正在这时,冷不防一个小兵忽地匆匆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谢九泉的身上。
不光狠踩了他的靴子,还把他生生撞退了两步。
那满脑子想不透又摸不着的幻影,也随着这一撞重新七零八碎。
周围随从纷纷呵斥:“干什么呢你?瞎了眼吗!”“竟敢冲撞将军!”“哪里来的小子,竟如此莽撞!”
那小兵停步,后退,竟好像还不太慌张,看他一眼,方才行礼道:“是我冒失了,将军恕罪。”
谢九泉面如寒霜,冷冷吐出一个字:“打。”
左岭拎着那小兵的领口,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挥拳就要揍。
他也知道谢九泉是气急了,原本恫吓之意多于真打。
没想到这冒失撞人的小子竟然丝毫不慌乱,反而平静地说道:“别打脸。我是曲主事的贴身随侍,见了伤他要问的。”
谢九泉听见个“曲”字都是一顿,不免又想起,乐有瑕的姓氏又通“乐曲”之“乐”因,却恰是与“曲”字相对。
他心念一动:“把人放下。”
左岭也不太敢招惹曲长负,正犹豫着,闻言连忙松开了手。
谢九泉打量着那个小兵,见他年纪甚轻,眉目也算得端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皎。”
这小兵自然便是扮成易皎的靖千江,他听说谢九泉来找曲长负的麻烦,便故意来这边等着,逮到了人就狠狠一撞,果然时间地点都恰到好处,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只可惜没把他撞个跟头。
谢九泉点了点头,又问:“你是曲主事的侍从,那过一阵你家主子去西南边地,你也随着吗?”
谢九泉与乐有瑕相识于西南边地,他这样问,便是在试探曲长负是否有这样的出行打算。
靖千江故意撞上来,本来就意存试探,因此十分敏锐,谢九泉这么一说,他立刻意识到,面前这个很有可能跟自己一样,也重生了。
而且刚刚见过曲长负之后,谢九泉已经开始怀疑对方的身份。
左岭催促道:“将军在问你话呢。”
靖千江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嘛……”
谢九泉冲左岭示意了一下,左岭掏出一锭银子来,递给靖千江:“这回成了吧?”
靖千江掂了掂银子,揣进袖中,这才说道:
“曲主事并未说过要去西羌,倒是曾经言想到江南一带气候温暖之处小住一阵,疗养身体。”
他用一种听起来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您也知道,主事身子素弱,家里人又着紧的很,怎会放任他去那般风沙之地受罪?”
谢九泉没有作声,这小兵的话正好也说中了他心中疑虑。
确实,看宋家疼曲长负那个劲,又怎会放任他在外面漂泊而不闻不问,更何况他在丞相府锦衣玉食,也确实没有去边地吃沙子受罪的理由。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乐有瑕和曲长负并无半分关系?
只是……太想他了,所以看见个相似的人,都心神不宁。
他想了想,又问:“曲主事的箭术……”
靖千江默默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摊在谢九泉的面前。
谢九泉:“……”
他冲左岭道:“给。”
左岭只得又摸出一锭银子,砸在靖千江手心里,没好气地说:“做人可不能太贪。”
靖千江微笑道:“曲主事的箭术,自然是幼时同宋太师学的。只不过后来身子愈差,便不大展示罢了。”
谢九泉微微叹息,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不再理他,翻身上马,一鞭子便直冲了出去。
靖千江站在原地,作势送一行人离开,然后把毕生头回得的赏钱摸出来,一并掂了掂分量。
还可以,谢九泉挺大方,比某个人强。
谢九泉离开之后,曲长负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慢慢饮下。
他的身体其实不适合多饮,但偏生又迷恋这种酒液顺着喉头一直燃烧到胃里的感觉。
正如此生明明可以平安清净地度过,他却偏偏要跑到这个地方来找刺激一般。
生来不是安分命,便难做太平人。
谢九泉不对劲。
按照时间,他们上一世应是两个月后在西南相识,而此时的谢九泉,却因为他的箭术而震惊,又在听到“有瑕”二字时失态。
不光是他,还有在宫宴上,初次见面的齐徽握住他的肩膀,靖千江在宴席结束后的试探,同样不该是这个时期他们应有的表现。
或许重生的人不止他一个。
而近来在他身边伺候的易皎,看似身份卑微,但那从容自若的言谈,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傲,可并不是一身不起眼的小兵服色能够遮掩的住的。
尤其是他说话时优雅中带点蔫坏的这股劲,怎么就和某个人那么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