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要我父母这个年纪的人改变想法改变说话方式,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也可以与他们据理力争,但最后无非是发展成一场令人疲惫的争吵,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我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姑姑先一步将我拉进厨房。
“这些晚点再说,先去见见你妈,她忙活了一下午,知道你要回来做了好多菜呢。”
饭桌上如姑姑所说,摆了不少烧好的菜,蒸炒焖煮,看着颇为丰盛。
厨房溢满油烟,抽油烟机开到最大仍然觉得呛人,母亲系着围裙,正将一篮洗过的绿叶菜倒进油锅。水与油接触,发出剧烈炸响,使得厨房噪音更大。
“蔓娟啊,你看谁来了!”姑姑大声道。
母亲闻声转头看来,一见是我,将炉灶上的火转小,掌心在围裙上擦了两下,仔细地上下打量起我。
“妈。”我笔直地站在她面前,任她打量。
她的视线主要集中在我的腿部,有几次似乎想要触碰黑色的外骨骼,手抬起了,到半途又会放下。
“得有……十二三年没见你站起来的样子了吧。”
“嗯,差不多有十三年了。”
她虚指我右手握着的拐杖,问:“要一直拄着这个吗?”
“不用,这个拐杖主要是为了让我能更快适应站立的,再过十几二十天,我就能完全脱拐了。”我低头紧了紧握把,道。
她点点头,“哦”了声,回身将火转大,继续炒菜。
“还有两个菜就完了,你们先准备碗筷吧,等洛羽来就能开饭了。”
姑姑从筷架里取出一把筷子递给我:“碗跟勺子我刚已经拿出去了,你先去摆上吧。”
我一出厨房,姑姑便把玻璃移门给拉上了,只能隐隐从缝隙中听到溜出的一星话语声。
“儿女自有儿女福,我现在也想开了……”
父亲捧着他的大茶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正在看他的手机新闻。电视里播着闹腾的动画片,北岩却已经没心思看,全副心神都在蛋黄身上,对它又抱又亲,不时还要耳语两句悄悄话。
这明明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家庭,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让交心变得这样困难。
我曾经告诉商牧枭,怨恨也没有关系,不和解也可以,这句话如今或许也适用我自己。有很多事注定成为遗憾,太过纠结,久了反而成了心头的一块病,不如看开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副副摆好碗筷,姑姑也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洛羽今天公司临时加班,说是五点能走,这会儿估计快到了。”她看了眼墙上挂钟,道,“哥,小岩,过来先坐下吧,边吃边等。”
父亲端着茶缸站起身,路过电视机前,看北岩还在逗狗,横眼呵斥道:“没听见你姑说话啊,还不快去洗手吃饭?都十一岁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
北岩脸一垮,赶紧将狗放到一边,跳下沙发快步跑进了洗手间。
盯着关上的洗手间门,还没动菜,我就已经没了胃口。
“哥,小岩也大了,你别老是动不动当着大家的面骂他,会伤他自尊的。”姑姑看不下去,出声替北岩说话。
父亲嘟囔着:“都是自家人,又没有外人。”
姑姑摇着头,替大伙儿分别倒上饮料,过没多会儿母亲也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大锅鸡汤。
“先喝汤,冷了就不好喝了。”小心翼翼将鸡汤摆到正中,之后她解下身上的围裙丢到一旁。
和父母待在一块儿,不管是吃饭还是做别的什么,我心里总像是生了根绷到极致的弦,以致于一言一行都要思量再三,就怕这根弦不知何时就断了。
北岩从洗手间出来,直接坐到了我身边。
“你怎么洗手洗的衣服都湿了?”母亲拧眉盯着他袖子上的水迹。
北岩刚拿起勺子又放下,嗫嚅着道:“不小心弄湿的。”
母亲从小最受不了邋遢,衣着整洁对她来说便是一个人的教养。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学历纵然再高,在她眼里也是没教养的存在。
“卷起来就好,现在天气热,一会儿就干了。”说着我替北岩卷了卷袖子,把袖口的水迹卷起不再外露。
“谢谢哥哥。”北岩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兴许也顾忌着今天是北岩的生日,母亲虽然表情仍有些嫌弃,但到底没再开口数落小儿子。
姑姑在桌上说着街坊邻里的趣闻,和我父母聊得颇为欢畅。我和北岩插不上嘴,只是专心喝汤。
“我的礼物你收到了吗?”我低声问。
北岩闻言抬起头,嘴里鼓鼓囊囊,都是鸡肉。
“收到了,谢谢哥哥!”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我还没拆呢,等会儿吃完晚饭你和我一起拼吗?”
每年生日我都会送他一套乐高积木,去年是月球空间站,前年是自由女神像,今年本想买间消防局,结果商牧枭硬是让我买摩托车,说摩托车才是每个男孩的终极梦想。没有办法,我只好拍下那辆鲜红夺目的杜卡迪,所幸看北岩的模样,并没有不喜欢。
“好,我可以做你的助手。”
北岩越发高兴,笑得眼都眯缝起来,显得脸更圆润了。
汤喝得差不多了,门铃响起。
“应该是洛羽……”姑姑作势要起身。
“您坐着,我去开。”我拦下她,先一步起身往门口走去。
一开门,沈洛羽就鬼鬼祟祟往里探头。
“看什么呢?”我问。
“我在楼下看到辆跟你新买那车一模一样的车,以为你把你对象也带来了,还想你也太刚了吧。”她边脱鞋边道。
一模一样的车?
“那车也没上牌照?”
新车上牌要等到下周,故而商牧枭那车目前还是临时牌照。
“没呢,新的,不然我也不至于认错。”沈洛羽道。
在一瞬间,我生出了种奇怪的直觉,促使我不顾沈洛羽的惊异,径自往外走去。
“你……你去哪儿啊?”
我头也不回道:“我下去一趟,马上回来。”
这世上当然会有一模一样的车型出现在楼下的可能,但若加上没上牌的新车这一点,商牧枭根本没有走的可能性增加不少,而后一种“可能”,十分值得我下楼一探究竟。
一出大门,我远远便看到那脸黑色SUV,只一眼我就认出是商牧枭那辆没错,挡风玻璃上的年检标志是我贴的,角度和歪斜程度都一模一样。
我缓缓走近,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商牧枭正坐车里玩手机,也没注意到我的到来。
指节轻轻敲击车窗,他吓了一跳,嘴里叼着一根薯条看过来,透过灰蓝的玻璃膜与我对视。
车窗一点点降下,他吃掉那根薯条,轻咳一声,解释道:“那个……我在家也是等,在这儿也是等,在这儿等还方便点,不用来回跑。”
瞟了眼副驾驶座,上头摆着只麦当劳的纸袋,袋子外面贴了张外卖单。
我在楼上吃着大餐,有家人相伴,他在楼下自己叫快餐,还要一个人在车里孤独地等我好几小时。怎么看,都有些凄楚。
“下车。”我拉开车门。
他不太明白我要做什么,表情透着不解,但仍是听话地下了车。
我满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拐杖一指我家那栋楼的大门,道:“走,带你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