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是被一记核桃砸醒的。
叶浮生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虽然正打坐练气,但并非对周遭毫无察觉,只是出于尊重并没有去跟踪,没想到过了个把时辰,就等到了这样的回礼。
核桃是从窗口缝隙砸进来,外面的树枝却已停止颤动,可见那人轻功之高几乎如风掠过。看了一眼熟睡的谢离,玄素捡起核桃将其捏开,里面藏着一张字条:带上端衡长老,速至城南柳河,有无相寺中线索。
他不认得这字迹,却看到了核桃壳里的一片叶子。
心里一定,玄素就像黑夜里的一道影子悄然离开房间,在走廊上无声走过,也不敲门,并指在门缝上一拨,端衡的房门就被他打开。
回身接下一掌,玄素竖起指头在唇边“嘘”了一声,见端衡皱着眉头撤招,就赶紧把字条和树叶都递了过去。
“故弄玄虚……”端衡轻嗤了一声,却还是展开字条阅过,眉头拧起。
玄素轻功不弱,端衡身法也好,两人从窗口跃了下去,借着树荫遮蔽向南而去。
柳河在城南郊外,周围生长了许多柳树,草木繁茂,流水潺潺,自然也多蛇虫鼠蚁,少了人迹居住。
可今天晚上,这里注定要热闹了。
叶浮生倚在一棵柳树上,双臂环抱,闭着眼假寐,脚边瘫着团肉。
不像个能直立行走的人,只如一团烂泥似的人。
他将这和尚从明烛赌坊拖到这里,先拿随身携带的好药给他处理了伤口,甚至还渡了一道精纯内力护住对方心脉,这才开始问话。
约莫是他笑容温和动作轻柔,就像个慈悲为怀的菩萨,这曾经刀口舔血的假和尚自然也不把他当回事,信口就是胡诌。
一通胡说八道结束了,叶浮生才动了手。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仿佛被刀尖戳破的窗纸,撕裂了虚伪和假装,透出冷厉的锋芒,色泽偏淡的嘴角勾成一道要命的钩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勾命。
这要真是个菩萨,也是面善心寒的鬼菩萨。
叶浮生道:“你身上有般若花刺青,看起来起码已在皮肉上刻了五年,从皮烂到心,就是没个人样。”
他说话间一指点在对方肩膀上,惊雷指力一摧,经脉里就似炸开火雷,和尚差点就惨叫出声,结果被一块石头堵住嘴,差点磕碎了牙。
左臂经脉寸寸断裂,叶浮生拿下带着血水的石块,笑着道:“我今天脾气不好耐心欠奉,尤其讨厌葬魂宫的狗,只愿意听想听的人话,大师想好再说。”
掠影作为天子暗卫,常年做暗探刑狱之类的阴私事情,那些个逼供手段不管入不入流,叶浮生都了若指掌,哪怕现在没有大内诸般刑具,他也能叫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黄花镇那一场逼供,他本顾及楚惜微不愿叫那人见这些腌臜事情,却没想到楚惜微的手段已不逊于他。一念及此,叶浮生心情更坏三分,手指落在假和尚左膝上,却是一记“拈花”的手势。
“你在葬魂宫身居何职?来无相寺有什么目的?又在无相寺里是何地位?”
假和尚额头冷汗涔涔,哆嗦着嘴唇却一个字不吐。
比蚌壳还硬的嘴,难怪能跟盈袖耗了这些时日,毕竟后者想要情报就得留手一线,比不得叶浮生心狠手毒。
哪怕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摔碎了硬壳还愁踩不到软肉?
他平时吊儿郎当像个好说话的邻家叔兄,可对这些背后阴谋的小人实在没什么慈悲可言。
石块又堵了回去,那只手在膝盖上一沉一提,将整块髌骨生生从关节处脱出,内力在其中一震,哪怕皮肉还玩好,膝盖却已粉碎无处着力。
断骨之痛撕心裂肺,叶浮生也捏起了他一只手掌,笑问:“这次发帖召开武林大会,究竟是不是色见方丈的意思?你们在各大门派安插了多少暗桩?这次大费周章又是图个什么?”
假和尚眼珠暴突,像被活剐鳞片的鱼一样瞪着他,喃喃道:“杀了我……”
“呵,落在你们手上的人可有如此轻松解脱吗?都是泥潭里挣扎的臭虫,装什么铁骨铮铮的英雄?”叶浮生用力一扯,拔下片带血丝的指甲,“你说出来,我叫你痛快去死;你不说,我让你痛苦地活。”
等到玄素和端衡来到这里,刑讯已经结束。
假和尚全身经脉俱断,内功也被废了,身上多处骨裂,右手还被拔了五片指甲。
叶浮生问话很拿捏技巧与时机,并不一味倚靠酷刑,而是每每在其心神失守之际先抛出自己已有揣度的问题敲开心门,再从只言片语中旁敲侧击,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组合起来,通过反复询问观察真伪,摒弃了掺杂其中的假话,留下自己想要的情报。
见玄素和端衡到了,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将去明烛赌坊打探情报的事情说了,只隐去暗羽的部分,简单扼要却直击重点。
明烛赌坊之名虽不传于明面上,却在暗地里举足轻重,哪怕太上宫也有所耳闻。端衡虽然在小事上跟他过不去,大事方面从不含糊,确定了叶浮生此言不虚,便仔细去看假和尚的面容,道:“我认得这张脸,这是色见方丈的大弟子恒和,现任无相寺西堂,据说是自小出家。”
叶浮生一挑眉,伸手在假和尚脸上摸了摸,笑了:“脸是这张脸,人非这个人。葬魂宫白虎殿主萧艳骨最善易容之术,男女老少诸般色相于她都是信手拈来,尤其以人皮制作的面具栩栩如生,这张脸该是被她活剥下来移在了此人面上,天衣无缝。”
玄素面色一寒,此等辣手之事让初出江湖的他实在有些不适应,恨不能抬手了结此人,替那惨死的恒和讨个公道。
挪开眼睛平复胸中怒气,玄素问道:“看浮生的样子,似已有谋划了。”
他年岁少于叶浮生,入门却比之早,占了个师兄名号,然而叶浮生为人处世都有老练之风,玄素一声“师弟”是怎么也喊不出口,索性唤其名字,平心相交。
“云舒高估了。”叶浮生摇摇头,指着这假和尚道,“此人乃葬魂宫五毒卫里的‘天蛛’中人,专于潜伏刺探之事,受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此番他受命顶替恒和潜入无相寺,在色见方丈身边施展手脚,暗中偷换寺内人手,将主于暗杀的‘百足’带入了无相寺。”
端衡脸色一变:“这么大的动作,寺内难道无人察觉?”
“无相寺人口众多,他们又从年前就开始谋划此事,隔三差五偷梁换柱,颇具‘润物细无声’之道……何况色见方丈受制,西佛又多年闭关不出,只要遮掩得好,消息自然就隐下了。”叶浮生闭了闭眼,“何况这次动作,葬魂宫是从犯,还有主谋。”
玄素一怔:“主谋?”
“苍天要下雨,北边先起风。”叶浮生话说得隐晦,端衡却立时明白过来了。
一手按住玄素,端衡有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精光:“楚渊竟敢?”
“已是风口浪尖,成败之间云泥之别,何所谓敢不敢?”叶浮生道,“此人便是来此与楚渊暗卫接头,只是被地头蛇盯上才泄露了情况。不过这番节外生枝,无论楚渊还是赫连御都该得到风声,后续的安排自然也做调整,从他口中得知的计划当是无用了。”
玄素眉头紧皱;“既然如此,我们当将此事尽快昭告武林同道,防备葬魂宫的陷阱!”
端衡摇摇头:“三教九流,五湖四海,要在短时间内通知他们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打草惊蛇,恐怕会使恶兽发狂,后果更不堪设想。”
“现在已经有许多门派弟子进了问禅山,我们现在跑路虽来得及,但要想把他们捞出来就免不得装一回傻深入虎穴,伺机联络各门派管事,暗中清查暗桩,还要设法与色见方丈、色空禅师相见谋划。”叶浮生掀起眼,“不过似这般黑手,都喜欢双管而下才保险……比如设瓮在前,再断后路。”
武林大会召开,各门派精锐半数已出,正是内虚之时。
玄素脸色大变,端衡冷下眼神,道:“我会动用暗渠把情报和此人带回太上宫,请端清师兄设法暗通各门派留守者当心山门,准备后路。”
叶浮生轻轻松了口气。
端衡身为长老,自然不可离开客栈太久,提起这假和尚就向来处赶去,想来是要趁夜做下安排了。
徒剩玄素留在叶浮生身边,年轻道长目光低垂,脸上神色淡淡,看着就有些郁郁寡欢。
左右睡不着,叶浮生一边带着他往回走,一边问道:“听到这等阴私算计,觉得不爽利?”
玄素点了点头:“下山之前,端清师叔曾对我言‘红尘十万八千里,一步一伤是江湖’,让我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枉动理念……那时候我就觉得,江湖是个危险之地。”
“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自然是危险的。”叶浮生一笑,“然而昙花开于暮夜,绝唱起于末路,世间多少传说都在九死一生里谱就。美人如花,江山如画;恩仇一笑,浊酒一壶……江湖之险在于人心,江湖之美在于人情。”
玄素看着他:“可再美的江湖,于腥风血雨里走过之后,就不会厌倦吗?”
“当然会厌倦,但人生何处不江湖?”叶浮生的手摩挲着刀柄,“曾经我师也封刀退隐、结庐为家,可最终也死在江湖。”
玄素皱了皱眉。
“都说江湖是一个三丈红台,唱着一折折悲欢离合的戏,等曲终人散就罢了。”叶浮生看向他,“可我觉得,江湖就是一条路,曲直起伏,风雨同行。”
这条路回环曲折,遍生鲜花与荆棘,有齐头并进的大道,也有踽踽独行的小径,间或高山流水生出豪情,亦或深涧低谷徘徊不定。很多人都没能走到结局,要么半途而废,要么误入歧途,或者永远留在了某个山隘转弯处。
各人自有心情缘法,进与退无可指摘,但人还活着一天,就得走下去。
“背负这么多东西走江湖路,不累吗?”玄素听懂了他话中隐意,不禁问道。
“当然累啊。”叶浮生笑了笑,“可真当我把背上的东西放下,又觉得自己轻若无物,还是得背上这些继续走下去,免得被一阵风吹去天涯海角,再也无根无着。”
无所谓厌倦与喜恶,人生于天地,就当负重远行。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有恩仇对错,有大义小情。
诸般种种之于外人众口纷纭,只有自己了然于心,愿意背着它踏过千山万水,披荆斩棘。
都说我心安处为故乡,实则脚踏实地走过的每一步,已是归途。
叶浮生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在夜路里边行边哼唱一首小曲——
“红尘路迢迢,浮沉逐浪涛,少年方惜英雄老,又叹红颜遗晚照;壮志欲凌霄,三千愁丝绕,不问恩仇知多少,侠骨柔肠两肩挑。酒正好,风逍遥,翻覆云雨皆谈笑;情字浇,义气啸,肝胆付于一剑扫!一曲罢了,万仞远道,谁人与我生死交,任他风雨任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