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什么?”牧水又问了一遍。
卡格拉缓缓站起身来, 在小丑们的围堵下, 他的身形显得狼狈又瘦弱。他抬起头,重新看向了牧水。卡格拉张了张嘴,但紧跟着就闭上了。
卡格拉不敢开口, 不敢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太可怕了我的圣母玛利亚!
他在那里大肆渲染自己掌握了规则,比金和齐更优秀, 是个何等的天才!
而齐就站在他的面前……
不……
他不敢想象!
卡格拉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然后暴晒在太阳底下。
卡格拉觉得自己只要再往深里, 多想那么一点点,就会羞愤得昏厥过去。
于是他及时地闭嘴了。
“走吧。”牧水走在了前面。
小丑们立刻紧紧跟了上去。
在卡格拉看来,这一幕无疑更佐证了牧水的身份。这些小丑无疑都是他的拥趸!
他哪儿知道, 在半天之前, 这些小丑还打算把牧水给绑架了呢。
牧水一边慢吞吞地往前走,一边出声:“你知道你和齐比,输在哪里吗?”
卡格拉怔怔道:“哪里?”
“你的作品是死物, 他的作品是活物。”牧水轻声说。
他们走出了房间, 卡格拉跟着他,摇摇晃晃地上了走廊。他嘶声道:“什么?什么死物活物?”
牧水顶着一张纯良的脸,睁着眼就开始瞎编:“‘乐园’是有生命的, 它会进行自我的修复和进化。你在手册里见过和它们相关的记载吗?要知道在之前,它们仅仅只是填充了棉花的人偶,甚至有一些只是挂在墙上的小丑服。它们只有我的指节那样大。但它们却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拥有了生命。能脱离‘乐园’的禁锢,在人世间行走。”
“而你制造出的‘别墅’, 只是一个囚住人的死物,它受你的意念所操控,完全不具备自我的意识,更无法完成自我修复和进化,无法自我催生出生命。一旦没有你,它就彻底失效了。”
卡格拉顿住了脚步,死死咬着牙。
这个男人的脸庞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和自我唾弃之间来回挣扎的纠结之色。
“你是天才吗?”牧水说到这里顿了下,然后摇了摇头:“你不是。你过早地沉溺在优秀的假象中,反而忽视了其它的东西。”
“我难道不够优秀吗?”卡格拉从齿间挤出了声音。
他朝前方望去。
少年的身形纤瘦,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化作了一道虚无的影子,看上去单薄极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就是这样一道样子,让卡格拉满头大汗。
“你说你造出的‘别墅’比‘乐园’更优秀,乐园是粗制滥造的,而别墅却与现实的别墅几乎一模一样,让人在分不清真假的情况下,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走进了你的别墅。”
“没错!”卡格拉急急地道:“这难道不够优秀吗?”
他抬头牢牢盯着牧水的身影,口吻急切。
牧水已经顺利获知了他这一刻的心理状态。
卡格拉正迫切需要别人的肯定。
狭小的走廊里,两人的地位俨然掉了个个儿。
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二十出头的少年,前者更像是成了后者的学生。
牧水接着轻声往下说:“你就像是一个造假大师,把现有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改动地复刻下来。厉害,但永远比不过最开始造物的那个人。你把自己拘泥在了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以为做得一模一样,就是做得精细,就是一种优秀了,并对他的粗糙做工嗜之以鼻。可你重的是形,他重的是内里。他完全不在意乐园的外形,因为他早已经把最重要的魂注入进去了。所以他的乐园是活的,你的别墅是死的。”
“更何况……”牧水顿了下。
他从袁盛那里获知,齐在完成“乐园”的时候,曾经说过时间来不及了。在这个已知信息的基础上,牧水顺口接着往下编,道:“更何况,他做这个乐园,只用了三天。而你,用了五年,倾注了无数的心血。你看似超越了他,可是实际上,他早早超越了后来的所有人……”
卡格拉嗓音嘶哑到变了调:“你说他是超前的?他几年前做的一个简单的东西,”
“华国有个武侠小说大家,曾经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叫‘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意在以简化繁,以拙胜巧……哦,你可能听不大懂。大概就是说,越是看上去平凡普通,甚至笨拙粗劣的东西,越有可能富有着精妙的东西在其中。”牧水顺口又是那么两三句瞎编。
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
牧水自己都这么觉得。
卡格拉骤然间仿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口音拙劣地来回念叨着这句话:“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以简化繁,以拙胜巧……谁写的?谁写的?我要去拜读!去拜读!”
他爬起来,顾不上跌破的手和膝盖。
反正疼的地方多了去了,也就不在乎这么一两处了。
卡格拉盯着牧水的背影,盯得更紧了。
他是齐!
他就是齐!
卡格拉感觉到了一种自我无限渺小的无力感。
他和少年比起来,对方像是天,他却像是天穹底下那地上的蚂蚁。
卡格拉的一颗心被沉沉地压了下去。
牧水回头扫了他一眼。
他要的就是这个打击他的效果,只有这样才能在离开“乐园”之后,尽量让卡格拉无法再生出反抗之心。
牧水觉得“齐”这杆大旗还挺好用的。
尤其是在踩卡格拉痛脚的时候。
牧水朝卡格拉伸出了手。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一变,狭小又昏暗的走廊不见了,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的,是呆坐在地上不动的“植物人”们。
看上去就好像牧水施了个魔法,又或是乐园随他的心意而动。
但事实上,牧水很清楚,这都是小丑们的功劳。
小丑们能自由出入乐园,他们在出入的时候,就能带着人进进出出。
卡格拉僵硬地扭动脖子,看了看牧水,又看了看那些呆坐的植物人。
“死物……”卡格拉出声说:“都是死物……”
牧水走到了门边,将大门打开。
“跟我走。”牧水回头说。
在将卡格拉的心理击溃之后,牧水这种带着命令口吻的语句,立即就以强势的姿态,暂时占据了卡格拉的思维,对他的大脑直接下达了命令。
卡格拉就这么跟着牧水走了出去。
他们很快就走回到了袁盛居住的那栋别墅的门口。
牧水淋着雨,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他弯腰准备拨开草丛,对门口的草丛再进行一次仔细的检查。
茂密的草丛间,有一小块儿显得略微稀疏。
牧水拨开那里,就看见下面放着一个别墅模型……果然在这儿。牧水陡然松了一口气。
把病人给搞丢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还一下丢两个,那事情就更严重了!
现在可算是能找回来了!
牧水扭头去看卡格拉。
大雨中,一道身影大步朝这边靠近了过来。
那道身影口中爆出一声厉喝:“别碰!”
别碰和别动是两个概念。
前者带有阻拦保护的意思,后者则带有威胁的意思。
牧水收住手,直起腰,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转瞬到了面前。
声音是耳熟的,身影也是眼熟的,但牧水还有点儿不敢相信。
牧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短暂地变得清明了起来。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风衣,身形挺拔,严肃且富有书卷气的脸庞上,失去了一贯最常见到的眼镜。
这还是牧水第一次,毫无阻隔地见到男人的双眼,和其他人的瞳仁比起来的,他的双眼偏灰,刹那间看上去好像带着点漠然的味道,但仔细看,又好像分明是带着慈爱之色。
“老师?”
陈致远大步走上前,抓住了牧水的手腕。
他扭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卡格拉:“怎么和一个奇怪的人混在一块儿?”说着,陈致远皱了下眉,拉着牧水就往外走。
“老师,等等……”牧水连忙出声。
他的力气是不敌陈致远的,陈致远拉着他轻易地就大步走出了十米远。
牧水上气不接下气,微微喘着气:“老师,我的病人……”
“他们从来就不该是你去负责的病人。”陈致远头也不回地说。
他的语调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一旦严肃起来的时候,谁都会怕他。
牧水也一样。
但是,他心中的敬是多过畏的。
这时候,牧水想也不想就甩开了陈致远的手。
真要走了,那袁盛和焦严怎么办?
真让人做成椒盐皮皮虾吗?
“老师,我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得有自己的担当……”牧水低声说。
他的声音被雨声一掩盖,听上去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陈致远回过头:“这份担当是别人强塞给你的,你可以理所当然地拒绝。”
牧水回过头,大喊了一声:“卡格拉!”
卡格拉的身体抖了抖,像是失了神一样,弯腰、低头,捡起了自己的“别墅”。
陈致远突然也出了声,他喉中爆出一声厉喝:“卡格拉!”
他同样叫了对方的名字。
似乎仅仅只是从牧水这里,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于是顺其自然地叫了出来。
那头的卡格拉突然就扔掉了手里的“别墅”,立在了雨中,成了一根桩子。
他成了这对师生施展催眠拉锯战的对象。
牧水蜷了蜷手指。
他被雨水淋得有些难受了。
他抬头盯着陈致远的侧脸,可是还不能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最早好像是老子认为: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