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白棠进组那天万里无云, 迦南影视基地的气温高达38度，人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汗珠便顺着鬓发往下淌, 戏服内套的衣裳也几乎被汗水浸透了。

外界对《天盛王朝》的拍摄情况关注颇多, 郑远卿却相当低调, 只请了央视一家媒体, 抛弃一系列繁琐仪式, 带着几位主演上香祭拜。

简燃安排助理提前准备了冰咖啡请全剧组的人喝，唯独给虞白棠留了杯葡萄汁。

虽然这位严厉的导演嘴上没说什么, 但明目张胆开小灶的行为还是惹得郑远卿朝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 “各部门准备，十分钟后开拍第一场！”

“化妆师，给演员补一下妆。”

被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盯着，虞白棠脸上莫名烧得慌, 有种在班主任眼皮底下早恋的错觉, 手里冰冰凉凉的饮料只喝了两口就重新塞给简燃, “我走了。”

“等等, ”简燃拉住他, 指腹划过脸侧, 摘下一粒黏在下颌的纸巾碎屑, “你中午想吃什么？”

虞白棠报了两个菜名, 都是绿色低脂, 兔子才爱吃的, 顿了顿又道，“小柒说影视城附近有条美食街, 里面什么都有，如果你觉得无聊, 可以到那里逛逛。”

简燃说，“好啊，等你戏份少的那天咱们一起去。”

虞白棠抿唇一笑，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的八卦视线，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转身走了。

简燃虚弯了下手指，好像还能感觉到指尖残留的一点葡萄的清甜。

*

简燃向来对电视剧不感兴趣，可看到一身朱红色宦官服的虞白棠，几乎看得痴了。

许多导演开机后头一场戏都愿意挑简单的拍，争取一遍过，寓意讨个好彩头，郑远卿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一场难度较高的群像戏。

天盛王朝建立至今已有百年，武帝晚年疑心病重，有意培养了一批根骨好、擅打斗的宦官唤作督卫使，专为皇帝效命，不受规矩束缚，用于监察百官、挖掘密辛、审问要犯。

英宗时期为制衡内阁，宦官开始正式登上政治舞台。

郑远卿要拍的，正是一场爆发于朝会上的、两党间的争斗。

左侧是身着朱红公服的宦官，一身绛紫公服的内阁居右，虞白棠身形高挑修长，如劲竹立于居宦官队伍之首，在一众或高或矮、蓄美髯的老家伙中，比珍珠落入砂砾还要显眼。

他把玩着皇帝御赐的碧玉扳指，似笑非笑地听下面的人相互推诿，争论过去一年户部开支笔笔核对不上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谁贪墨了亏损的银子。

“去年年初筹备选秀，修建殿宇，工部报的预算是三百万两，可实际却足足耗费了六百万两，亏空近一倍，这样的账单送过来，试问谁敢签字？日后查起来，又是谁的责任？”

该官员愤愤不平的声音落地，虞白棠敏锐地发现皇帝的眉毛轻轻动了动，预示着这位年轻的帝王不高兴了。

也是，哪个手握实权的皇帝面对花自家库房点钱还要斤斤计较的臣子能不动怒呢。

果不其然，工部尚书表情讥诮，立马将战火引回户部，“木材，丝绸，瓷器，运输途中人力物力的消耗，样样都要花钱，年初大雪封山没有路，又因为工期紧任务重，我们硬生生辟了条路出来。你算一算，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需要钱？”

“想要驴干活，又不给驴吃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工部尚书戏份做得足，情绪激动时竟落下泪来，颤巍巍拿袖摆擦掉了。

虞白棠眼见皇帝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开口打起了圆场，“好了，咱们都是替陛下办事的，不分对错，没有贵贱之别，更用不着大动肝火。”

“结算的账单对不上预算的单子，哪里有疑问，解释清楚就是了。否则气坏了身子，岂非是陛下、乃至国朝的一大损失？”

端坐于高位的皇帝眉头渐松，三百两的亏空就这样轻飘飘揭了过去。

简燃在场外围观，明明没有字幕，每句台词却听得一清二楚，可见演员功底。

虞白棠在一众老戏骨面前，气势竟丝毫不输，完全抗住了长镜头的考验。

“卡！”郑远卿站在监视器后扯着嗓子喊，“右后方打光不对，太暗了！场务怎么清的场，地上这么明显的烟头都看不见？”

“抓紧时间处理，五分钟后再来一条。”

反反复复折腾了三遍，这场戏终于过了，同时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虞白棠脱掉戏服钻进空调房，只着里衣，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旁边饰演工部尚书的男演员笑着问他需不需要藿香正气水，“夏天拍戏比冬天还遭罪，不留神就容易中暑，一些消暑的东西得常备着。”

虞白棠点头谢过，分给对方和几位年纪较大的演员一碗绿豆汤。

简燃拿帕子帮虞白棠擦拭额头的汗珠，他没贴假发片，连发根处都散发着潮热的气息，陡然遇见沁凉的巾帕，忍不住偏头用脸颊蹭了蹭，整个人异常柔软可欺。

简燃心中却并无旖旎，只余淡淡的心疼，“吃饭吗，一会儿该凉了。”

虞白棠瞥了眼食盒，难得起了小性子，蔫蔫道，“不想吃。”

人一热就没胃口，对着没滋没味的东西就更提不起兴致了，偏偏导演又要求清淡饮食，保持体重。

“那……我喂你？”简燃试探着问。

裹满汤汁的米饭送至嘴边，虞白棠张口吃下，慢慢被勾起了食欲。

迟钝的理智慢半拍上线，让被当成小孩子照顾的虞白棠心中一阵羞耻，赶忙把勺子夺了回来。

简燃笑笑没说话，拿了件干净的外套帮他披上，免得着凉。

午休是没有的，短暂休息过后，整个剧组再度运转起来，投入到下一场拍摄中去。

简燃胸口堵了口气，因为不知如何发泄，只能焦躁的在原地走来走去，像个下一秒即将爆炸的炮仗。

虞白棠热爱工作认真拍戏没错，导演严格要求，对演员负责对整部剧和观众负责更没错，所以……

一定是虞白棠黑粉的错！

蛇蝎心肠，睁眼说瞎话，一刻也未停止过造谣虞白棠影帝的奖杯水分大，来路不正，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靠简家关系得来的，抹杀背后付出的努力与汗水，无疑是一种轻视和侮辱。

简燃越想越气，掏出手机给助理打了通电话，叫他把超话和最活跃的几个黑粉账号炸了。

助理小赵：？

莫名其妙被创的黑粉：？？？

出色的职业素养让小赵克制住疑惑，当即答应下来。

简燃只在剧组待了一周，很快就过上了影视基地和申城两头跑的生活——就算有哥哥兜底，简燃手底下毕竟管着老大一公司，不可能真撂挑子不干把工作推给下面的人。

作为剧组年纪最小的演员，虞白棠生日这天收到了许多礼物和祝福。

郑远卿大手一挥，给虞白棠批了半天假。纵观整个剧组，称得上是独一份宠爱了。

夏小柒边帮虞白棠卸妆边轻声抱怨，“才半天，导演也忒抠了。”

这么短的时间能做什么呀，赶路都不够。

虞白棠垂着眼没接话，明明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夏小柒跟了他这么久，自然看得出虞白棠兴致不高，心里难免责怪起简燃来：

平时看着挺靠谱的，怎么关键时候就没人了啊？

在路上在路上，临时有事晚一点到，到底什么事这么要紧，是不是欺负棠棠脾气好，和好后第一个生日打算敷衍过去啊？

夏小柒脑海中的吐槽弹幕一条接一条飘过，就在这时，虞白棠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简燃发消息说，【抱歉，这边还是脱不开身，不过我安排了其他人过来，等我忙完就来找你们[爱心]】

【车停在影视城外面，黑色那辆，尾号是你生日。】

虞白棠戴上口罩跟鸭舌帽，还没走过去，黑车车门先从里面打开了，一身小西装的简明熙蹦下车朝他奔来，“虞叔叔——，生日快乐！”

“请问我可以担任你的临时导游吗？如果你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怎么安排，就交给我吧。”简明熙微微欠身，绅士地向虞白棠发出邀请。

“好呀。”虞白棠失笑，牵着他的手坐进车里。

“虞叔叔，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希望你……”由于紧张，简明熙说到一半忘记了后面的台词，只能凭借短短五年的人生阅历临场发挥，“希望你像这束海棠一样永远年轻。”

海棠花束是用扭扭棒做成的，浅粉色的花枝间夹着几株白色铃兰，色泽鲜亮，且永不褪色凋零，是再好不过的祝福。

更特别的是，海棠花上趴着一只Q版小黄鸡。

“这个是我，”简明熙有些羞涩地解释说，“虞叔叔你拍戏不能经常回家，所以就让小黄鸡代替我陪着你吧。”

“谢谢，我很喜欢。”虞白棠接过来，亲了亲简明熙的脸颊。

简明熙的脸红了红，整个人晕陶陶的，有种大人常说的吃醉酒的飘忽感，诚实道，“其实这些花并不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妈妈和奶奶也帮忙了。”

还有计划是小叔提的。简明熙顿了顿，暂时把这个秘密隐瞒下来。

“我知道呀，”虞白棠当然清楚一个五岁的孩子不可能独立完成太复杂的手工，必然有大人插手，“但这并不妨碍什么，毕竟我们明熙也参与了，对不对？”

“嗯！”简明熙重重点头，小黄鸡可是他一个人完成的呢。

简明熙右耳戴了只微型耳机，实时监听现场状况的人见话题越跑越偏，赶忙咳嗽了两声作为提醒。

简明熙便说，“虞叔叔，我带你去游乐场玩儿吧。”

果然是小孩子会说的话。

虞白棠笑笑说，“好啊，刚刚不是答应了今天听你安排，你说去哪，咱们就去哪。”

原本他以为这回又是简燃的套路，现在看来似乎是他想多了。

算了，谁都有忙的时候，陪明熙玩一天也没什么不好。虞白棠不愿承认这一刻内心浮现的淡淡失落感，很快将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瑞玉梦幻游乐园距迦南影视城仅一小时车程，按理说假期排队的人只多不少，可当二人来到园区外，正赶上瑞玉建园十周年活动——随机挑选一名幸运游客免单，不必排队，直接入园。

虞白棠按步骤在手机小程序上预约购票，五分钟后，红鼻子小丑把手伸进塑料箱里掏啊掏，随后大声念出卡片上的数字，“九百五十三号，恭喜我们今天的幸运星，第九百五十三号游客！”

“虞叔叔，九百五十三号好像是我们欸。”

简明熙晃晃虞白棠的手，后者低头，漂亮的眼眸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大，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随小丑进入乐园。

有简明熙这个小孩子在，虞白棠免不了多看顾几分，正式体验前先来到商铺买柠檬水。

付账时，店员笑眯眯递来两张刮刮卡，理由也是现成的：十周年活动，每个进店消费的顾客都有机会获得一张刮刮卡。奖品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胜在心意。

虞白棠谢过店员，用刮刀一点点刮开涂层，将得来的一大一小两枚月桂胸针别在自己和简明熙的领口。

四处都是人，虞白棠对照地图研究片刻，决定先去较为温和的海洋主题乐园。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路上听到的音乐仿佛都在歌颂爱情，叫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尊敬的客人，海洋世界的小美人鱼Ariel和她的王子Eric正在举办一场特别的舞会，请问您有邀请函吗？”站在珊瑚丛外的工作人员问。

虞白棠眉梢微挑，“什么样的邀请函，怎么获得？”

“一枚缀着珍珠的胸针。”骑士打扮的工作人员视线下移，在月桂胸针上停留片刻，优雅地行了一礼，“抱歉，两位贵客，请进。”

虞白棠正欲开口道谢，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尖叫声，几名才被“骑士”拒绝不久的女孩子捂住嘴巴，一副明显压抑着激动的样子，“啊啊啊啊棠棠是你吗！”

“棠棠生日快乐！”

“天呐我怎么没把礼物带过来呜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明熙宝贝——！天呐，他朝我眨眼睛了，好可爱，想亲亲！！”

“宝贝，我是你素未谋面的姨姨呀！”

虞白棠犹豫片刻，还是悄悄跟她们打了声招呼，“谢谢，礼物就不用了，把钱存起来留着自己花，祝你们玩得开心。”

几人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脸蛋越来越红，像熟透的苹果。最前面扎双马尾的女孩子大着胆子问，“棠棠，邀请函是从哪儿拿到的呀，我们也想要。”

“只有一点点想！你放心，进去之后我们不会打扰你的，绝对绝对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如果不方便透露的话也没关系……我们都明白。”

女孩子声音越来越小，这样面对面交流，比隔着屏幕更能感受到那份热烈又小心翼翼的喜欢，虞白棠轻轻笑了一下，抬手指了个方向，“在一进门卖饮料的店铺，买饮料送刮刮卡，邀请函是刮出来的。”

“概率应该……挺高的吧？”虞白棠不确定道。

如周年纪念这般的大型活动，不就是人越多、越热闹越好吗？

闻言几位女生却难掩失望，小声嘀咕道，“什么刮刮卡，我们也买饮料了啊，足足六杯呢，怎么店长什么都没说？”

“果然是太黑了吧，怪不得抽卡总保底呜呜呜呜——”

“害，换个角度，至少我们见到棠棠和明熙本人了嘿嘿嘿。”

“……”

虞白棠叹了口气，转头与那位“骑士”交涉，“既然我们是‘贵客’，可以邀请其他朋友一起参加舞会吗？”

“骑士”右耳的微型耳机亮了亮，躬身道，“当然可以，尊敬的客人。”

“多谢。”虞白棠略一颔首，跟女孩子们说，“走吧，一起进去。”

日光慢慢被高大的建筑吞噬，海洋乐园内光线极暗，呈现一种梦幻的海蓝色，无数透明丝线连着星星灯悬挂在穹顶，一闪一闪，让虞白棠想到了新西兰独有的萤火虫洞穴。

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当他们踏入正厅那刻，一曲终了，角落弹奏钢琴的人无缝将曲子切换成了《Love Story》，小美人鱼搭着王子的手，华丽地转了一圈，层叠的裙摆如花朵绽开。

虞白棠瞥了眼戴着金色面具的琴师，总觉得对方的身形跟简燃有些相似，下意识打开手机，未读消息一栏依旧空空如也。

虞白棠低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覆上一层叠影，他定定看了两秒，重新把手机塞进口袋。

走神的功夫，歌曲很快进入副歌部分。

“……I keep waiting for you but you never come.”

我一直在等着你，而你却沓然无踪。

“Is this in my head， I don't know what to think.”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又像是一团浆糊。

“He knelt to the ground and he pulled out a ring.”

梦中的他此时正虔诚地跪在我的面前，捧出一枚戒指。

“And said Marry me， Juliet， you'll never have to be alone.”

他说，嫁给我吧，茱丽叶，你再也不会是独自一人。

“I love you and that's all I really know Love Story MV……”

我爱你，我只知道这一件事情。

曲子进行到这里，舞台正中的王子单膝跪地，虔诚地将一枚戒指套在小美人鱼的无名指上，重复起这段歌词，“Marry me， Juliet， you'll never have to be alone.”

虞白棠和其他人一起鼓掌，余光中，那位琴师忽然起身朝这边走来，失去演奏者，这首歌却仍在继续，倾诉着两位主角的爱意。

琴师径直在虞白棠面前站定，虞白棠蹙了蹙眉，朝侧面避开一步，琴师却又跟来，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帅脸，“虞白棠，生日快乐。”

是消失一整日的简燃。

虞白棠眼睫一颤，当真如歌词所说，脑子里乱糟糟的，成了一团浆糊。

简燃大约是紧张，一直绷着脸，表情有点凶，语气却很温柔，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虞白棠，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的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我的意思是，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实现这一切吗？”

“你放心，未来我一定对你好，像孝敬我的父母一样孝敬外婆，我……”

啊啊啊简燃你在说什么啊！

对上那双清透的眼睛，简燃提前打好的腹稿全都泡了汤，身体在大脑发出指令前先一步单膝跪在地上，“虞白棠，你愿意嫁给我吗，以后无论贫穷，富有，疾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借着这束明亮的光，虞白棠后知后觉发现，其实整个舞厅都是他认识的人，有外婆，乔舒昀，也有简辞，朱婷玉，江芮，贺明屹和戚远星，他们看着他，皆露出或善意或鼓励的微笑。

虞白棠眼眶微酸，慢慢将右手递给他，“嗯，我愿意。”

简燃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连续掏了两次才成功拿出丝绒盒，珍视而郑重地将戒指推进中指，站起身紧紧抱住了他。

“蛋糕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舞厅喧闹起来，虞白棠领进来的粉丝哭哭笑笑，大声喊，“小简总你可千万要照顾好棠棠啊，不然我们小海棠是不会放过你的！”

简燃背对着他们，比了一个“ok”。

而后虞白棠听见他在耳边说，“虞白棠，十九岁生日快乐。”

虞白棠一怔，简燃已然退开少许，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起哄声中吻了下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