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薛简伤势恢复,跟守陵人谈了一炷香的工夫。
守陵人名为姜寒,年过古稀。八年前江世安第一次走火入魔、犯下杀孽时,途经这座陵园。
少年孤身一人,血迹浸透衣衫,气血涌动,离彻底疯魔只有一线之隔。他背着七零八碎的、混在一起的尸骨,在陵园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土坑,用剑刃、用双手,把家人混在一起的残骸埋入土中。
也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少年剑客埋头挖了一半的土坑,满手的血沿着青石板路漫开,被雨水荡得痕迹清浅。
如果不是守陵人姜寒出手救了他,江世安或许在当时就已经彻底入魔,再也无法恢复神智。他力竭昏过去后,在陵园中养了几日伤,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雁飞向天南。
第四日,江世安离开了陵园,抱了一个孩子回来——这孩子年岁尚小,几乎饿死,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液染得凝涸干透。少年不眠不休地守着他,用内力温养他的心脉,才将命悬一线的孩子救了回来。
姜寒问他:“这是你仅剩的子侄辈么?”
江世安沉默良久,答:“这是我误杀之人仅剩的后嗣。”
这孩子就是罗辰。
接下来的数年,江世安为他寻找到一个远离江湖的养父母,同时将望仙楼的遗产交给守陵人代为保管,希望有朝一日事情水落石出,仇怨结清,他能帮罗辰重建望仙楼,恢复传承。到时心愿已完,自当任凭处置,以谢剑下无辜亡魂之罪。
八年来,江世安时常重伤后出现在这里,在姜老的保护下修养生息。他为了不给守陵人带来麻烦,一直十分谨慎小心,将首尾处理干净,以至于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两人的交情。
有江世安的魂魄在侧,两人谈话的过程并无阻碍。加上薛简的名声向来很好,人的名树的影,守陵人没有理由不信任他,于是打点了包裹物什,给罗辰多带了一套冬衣,让薛简带走了他。
时值第三日的黄昏。
旧陵园外响起几声鸟雀的归鸣。
得到风雪剑后,江世安身上的力量明显增强。道长带着这把剑,领着罗辰离开旧陵园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树梢晃动的风响。
“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我们啊。”江世安出声,“洗红棠的人还没有走。”
薛简握住了他的手,将风雪剑递给他。
江世安抚过剑鞘,用眼神询问:“你的身体状况难道不能出手?让我动手的消耗不会更大吗?”
薛简言简意赅地说:“洗红棠是八年前的凶手之一。”
江世安顿时意会,他的掌心握紧剑柄,将这把名器从鞘中“噌”地一声拔出。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剑身之上,映着飘摇的剑穗——
他手中响起旷古的剑吟。
剑吟当中,风雪吹落,夕阳残照的一缕血色落在剑身上。薛简凝望着他的背影,素来平淡寂寥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他望着血迹滴落的剑身,锋锐无匹的剑招……即便还没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但仅有六成功力的江世安依旧十分强横,他是当之无愧的盖世天才,只有他,才能给薛简带来这样令人兴奋的压迫力。
薛道长举止平静地站在原地,听着耳畔剑刃割破颈项、飞血映着霞光泼洒的声音。他胸腔里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神经都被压迫着绷紧,似乎稍不留意,就会被江世安手中的那把剑渴饮鲜血,在这种想象中,他脊背间的寒毛一根根倒立起来,滂湃的热意涌上喉管。
他的手指刺进掌心,用疼痛看管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兴奋。
仅仅片刻,洗红棠埋伏在这条道路上的杀手尽数伏诛。
江世安收剑入鞘,摩挲了一下剑鞘上的凹痕。这只是一个非常轻微随和的动作。他回首揶揄道:“道长,你看这样可满意?”
薛简盯着那个凹痕看了一会儿,难以言喻地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他顿了顿,道:“这样很好。”
江世安把风雪剑交回他手中,依附进剑器里。这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生命的东西,两者的联系十分深厚,甚至不亚于他的骨灰,所以江世安也可以寄宿在这把剑里,以恢复自己的神魂,保持清醒。
薛简看着那道魂魄栖息进剑鞘里。他注视着上面交错的凹陷和历经风霜的痕迹,用指尖在相同的地方摩挲了片刻,仿佛能穿透过去,碰到他持剑的手。
……
再次从剑中醒来时,是夜晚。
在回到太平山的路上,薛简暂时找了一个客栈居住。客栈很小,道长坐在床榻上打坐。
江世安依旧有些困倦,他双手捂住脸捏了捏,慢吞吞地抬头,环顾四周,感慨道:“这个客栈看上去不安全啊。”
薛简说:“老板娘正在后厨做人肉馅儿包子。”
江世安顿时抬头,脑子里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看了看道长那张淡定到不像在开玩笑的脸,再转头瞅了一眼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叫的小辰,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道长点点头,道:“这些山中过路偏僻之地的客栈,有八成其实是强盗,将人迷晕了,意图越货。”
他说着转过头,江世安跟着看过去,见罗辰正饿急了灌茶水。两人默契地安静等了几秒,男孩喝了没多久,两眼一翻,啪得倒在地上被迷晕了。
江世安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虽然没有实体,却还根据江湖经验笃定道:“蒙汗药。”
薛简继续点点头,说下去:“剩下的二成,不仅越货,而且还杀人。我方才从楼下经过时,闻到后厨里飘来肉味儿,味道不像家畜。”
江世安挑剔了一句:“你不是只吃素吗,还能闻得出什么肉味儿来?”
薛简道:“闻起来没有家畜的腥气。”
江世安嘴角一抽,不知道这事儿从哪儿开始吐槽。他飘过去抓住小辰的肩膀,熟练地把罗辰拖到门的后面,这样一会儿要是贼人破门、或是破窗而入,他的位置就隐蔽安全,不会被人第一时间发现挟持做人质。
薛简吹熄了蜡烛,就坐在这儿等。不消片刻,果然有一只手戳破窗纸,将一个烟管儿伸进来,往里放迷烟。
江世安看了道长一眼,伸手抓住烟管儿,对着冒烟的地方往回扇风。对方猛然呛了一口气,倒在门外。他刚倒下,另一个贼人不信邪地翻窗进来——
一整个晚上,潜进来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没有停过。江世安一边打哈欠,一边把翻进来的贼人五花大绑,扔在一起,直到后厨磨刀的老板娘亲自过来。
她自知遇到了高人,便准备好金银礼物,附带一张帖子,送到薛简面前。
薛简看完帖子,波澜不惊的脸色忽然变化,他问:“你们的主人是谁?请当面跟我说一遍。”
“通十万大山、过并城的这条线上,一概是江老大的人手,这帮混账小子眼瘸,认错了过路的羊牯,不曾盘盘道儿就冲上来剪镖了,虽说事儿办错了活该摘瓢,可小女子就这些穷伙计,劳烦您高抬贵手。”
这是江湖上的黑话切口。盘道是指套话问问来历,剪镖就是劫财的意思,而羊牯这俩字则是指能抢劫的肥羊。
薛简盯着她问:“江老大是谁?”
老板娘有些纳闷:“贵人这么能耐,连风雪剑的名头儿都没听说过?黑白两道谁不避让三分,江老大力压世家名门,连太平山上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都不够他一合之敌,他迟早带着兄弟姐妹们扫清世道、一统武林。”
薛简转头看着一旁的游魂。
江世安听得头皮发炸,掉头跟他道:“我没说啊?这不是我说的。”
薛简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道:“老板娘,你可见过你们老大?”
老板娘道:“这么大名声的人物,我们这样新上跳板的伙计怎么可能见过。小的们开山立柜不容易,都是托一位护法扶持。”
薛简点点头,顶着老板娘期待希望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指了指她,说:“文吉,把她也捆了。”
虚无的空气中传来一声低哼,老板娘惊恐万状,左右查看,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就被绑的牢牢得跟伙计们扔到了一起。
两人将这间黑店的人全都处理了,随后起身前往后厨。后厨里除了磨得锃亮的切骨刀外,果然有一些尸体残骸。
薛简一贯不吃荤的。他自从十五岁道行初成后,就不再吃血食了,见了这场面也没什么表情。倒是江世安对着人肉包子犯恶心,掉头飘出去,跟道长一起坐在后厨的门槛上,琢磨了一会儿,问他:“你怎么走这条路?按照你的经验,也不至于分不出是不是黑店吧?”
薛简说:“前面是天月城,城里的客栈太贵了。”
江世安:“……太贵了,住不起?”
薛简颔首。
江世安用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道长不是方寸观的嫡传吗?”
薛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一贯清贫。”
“你来真的啊。”江世安抵住下颔,盯着他的侧脸,“不对呀,我记得你那把桃木剑上,是有一块儿玉做的剑坠儿。我以为你们修道人只是喜欢低调朴素。”
薛简听了这话,表情忽然凝滞了一瞬,他扭头看向江世安,盯着他如星的眼眸:“你忘了吗?”
江世安愣了愣,顿时心如擂鼓,绞尽脑汁,憋出来两个字:“什么?”
薛简抿了抿唇,唇线冷冷地压成了一条线。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说:“那是你十六岁时扔给我的。”
江世安瞳孔地震。
月光洒落下来,映照着道长灰白的发、清寒的眼。他盯着江世安,一寸寸地逼近,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织。
“你又忘了。”薛简咬重读音,一字一顿地说,“你又忘了。”
江世安脑海混乱一片,抬手抵住他的身形,连忙道:“等等,等等,我不佩玉的啊,我……”
他的思绪陡然一闪,随着薛知一的话回想起来。
“六年前我奉命下山追捕你,在山海盟边界的一个小村庄里狭路相逢。我赶到时,你已经打败了许多前来捉拿你的江湖名宿,正在千里追杀一个仇家,要将那人的子孙后嗣也斩尽杀绝。我拦下了你,将那人的小儿子救了下来,为此也险些被你逼死……”
他和薛简多次交手,常常两败俱伤。那一次他占据上风,杀意太重,没能留手,薛简身负重伤,依旧不肯让路。
两人交手之间,桃木剑劈碎了江世安身上的一块玉佩,那是他年少时得到的奖赏——成为剑器大会头魁的奖赏。
也是这份奖赏,为江世安带来了灭门之灾。他看着不肯后退的薛简,看着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玉佩,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将玉佩解了下来,扔给了他。
“我懒得杀你。”江世安没有看他,掉头就走,“手下败将。”
碎玉在半空中飞溅,其中一块滴溜溜地滚落到薛简面前,沾到了他身上滑落的血迹。
“以前是,现在也是。只要你一日不起杀心,就不可能胜过我。”
他收剑入鞘。
江世安不知道那块沾着血的碎玉会被捡起来,用细细的砂石反复打磨,变得圆润光滑,悬挂于桃木剑上。
他不知道这样令人怨恨的荣耀,会被薛简放在身边,保留了那么久。
江世安一时凝噎,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半晌才说:“那东西……我不要了。争强好胜、非要做天下第一,也没什么好的。你其实也不应该留在身边,不吉利。”
薛简喉结微动,他的眼眸凝望着对方,克制着自己愈发难以平静地呼吸声,尽量语调平和地说:“为什么不吉利?那是你初露锋芒的一剑。我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