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熟悉的黑色轿车, 云念微怔。
严惊月在旁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问云念:“和我一起?还是和他?”
云念看了周行砚一眼, 扭头爬上严惊月的车。
周行砚神情黯淡, 瞥向两人离开的背影,又有些懊恼,想必云念这次是真生气了。
回去的路线他很熟悉, 但还是专心跟随,如同某种守卫。
严惊月从镜中往后看, 随口闲聊一样地问:“男朋友?”
云念想了一下,摇头,他和周行砚没有在谈恋爱。
严惊月见他不想多说, 很体贴地没有继续问下去,心里隐约明白过来,小少爷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的原因找到了。
两辆车全程一前一后紧随, 在深夜回到那幢三层的小楼前。
站在这幢住了一个月的房子前面, 云念才发现它的外墙是蓝色的,屋顶是一种接近深褐色的灰。
他像是第一天来这里一样,抬头望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那天是多么冲动和莽撞地住进来,只带了一只手机, 越看越像是个赌气离家出走的幼稚鬼。
周行砚没有下车,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停在路边。
严惊月用眼神示意,问云念的意思:“要邀请他进来坐坐吗?”
云念飞快转身进屋, 怕慢一秒就会改变主意。
严惊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进了屋,朝那辆停在路边的车笑了笑, 关上门。
云念一回来就上楼, 并没有和严惊月见上面。
独自待在房间的时候, 他的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总感觉今晚像个梦。
似乎是因为从来没有分开过,所以周行砚极少出现在他梦里,今晚是场噩梦还是美梦,他也说不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走出来后依然没有理出一个头绪。
得知每晚停在窗外那辆车上的人是周行砚,他的反应比想象中要平静,甚至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好奇周行砚明明一直在他身边却不让他知道。
周行砚一边说他错了,一边又说他折磨他,仿佛受过不少苦,可是这和躲在车里偷偷看他有什么关系?
他拉开窗帘,下意识朝对面那棵树下望去。
黑色轿车还是和之前一样停在那儿。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周行砚怎么还是没走。
他在窗边坐下来,过了会儿又站起来。
车还是没有消失。
他去找那只搬进来第一天就没开过机的手机,打开,无数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涌进来。
周行砚和他说了一个月的对不起,混在每天的关怀和叮嘱里。
他把窗帘又拉开一些,去看那辆笼罩在夜色中的车子,又低头在手机上发出消息。
【你在看我吗?】
【是,我在看你。】
周行砚回复得很快。
【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
【看见了,会安心一点。】
云念抬头,重新望向窗外,车窗后面一片模糊。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
【你只要知道我在这里就行。】
车灯闪了两下,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云念关了灯,躺到床上,忍不住又朝那扇窗看去,月亮照进来,斑驳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好像下一秒会化作一个熟悉无比的人形,来床边陪他。
他忽然很想睡觉了,想起来后又问了周行砚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车里,周行砚收回视线,看着刚刚收到的消息,眼神柔软,那扇窗里的灯光早已暗下去,这个时候,云念确实该困了。
片刻后,消息回过来。
【我等你睡着。】
云念什么也没再说,在黑暗中闭着眼睛。
他被早晨的敲门声惊醒,躺在床上茫然若迷,不记得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一睁眼天都亮了。
严惊月在门口笑意吟吟,问他:“要一起出门吃早餐吗?”
云念穿着睡衣懵懵懂懂,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啪”一声转身关门,将严惊月重新关在门外,自己去换衣服。
严惊月算了算,一个月了,他还没进过这位小少爷的房间。虽然说起来似乎挺正常,但他想两人的关系应该比这更好一点才对。
云念换好衣服下楼,看到正在无所事事给花盆浇水的青年,确信对方最近真的很闲。
严惊月听到脚步声,放下浇花的壶,又露出一团和气的笑脸:“来了?走吧!”
严惊月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这位小少爷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要是看见了,就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本来就是个爱笑的人,和云念在一起,脸上的笑意就更是没下去过。
云念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同他一起和和气气地出了门。
附近有家早餐店,店面不大但整洁有序,味道好。
早晨清凉,两人慢悠悠走着过去,严惊月喜盈盈谈论店里的招牌菜。
经过那棵树,云念又不自觉往那看。
严惊月凑过去问:“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云念后退半步,诧异地看他,不知是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还是因为被发现刚才的小动作。
“什么时候?”
“凌晨。”严惊月的语气里流露出不可思议,“凌晨三四点吧,我画坏了一张人像画,出门透气,看到他刚走。”
云念默默地想,周行砚守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是半夜会哭醒的孩子。
严惊月又笑起来:“你说他一直守着你干什么,这片社区很安全,连乱扔垃圾的都没有。他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
云念认真地宽慰他:“你是个好人,他肯定能看出来,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别生他的气,他其实一向脾气很好。”
严惊月看他一脸天真不自知地护着短,微妙地尝到了妒忌的滋味。
等回过神来,严惊月颇感无奈地摇头轻笑。
等两人吃完回来,一场夏季的暴雨突如其来。
进屋后,云念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几缕柔软的发丝粘在脸上,显得一张小脸更瘦削苍白可怜,浓黑的长睫毛上挂着水珠,扑闪扑闪着抖落,像是哭了。
严惊月急忙拿毛巾过来帮他擦。
“我可以自己来。”
云念往后退了几步,一脸不容置喙,从他手上抓过毛巾,搭在脑袋上,胡乱揉搓了几下,将湿漉漉的头发揉得更乱。
严惊月不好再强行上手,缓缓开口:“周老先生说你体弱,是个金贵小少爷,托我照顾好你,你倒是自己把自己照顾得齐全,显得我非常多余。”
他故意作出落寞的姿态。
云念只当他又在打趣自己,转过头朝他笑了笑,跑过去倒水喝,拿着杯子上楼,头也不回地和他告别:“小月再见。”
严惊月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神色难得有些严肃。
他想这位小少爷一直这样乖巧懂事吗?明明是一副离不了人照顾的可怜姿态,却又意外地懂得怎么与人保持疏远和生分。
“没想到乖孩子有时候也很让人苦恼呢。”
俊秀温和的青年站在窗边喃喃自语,从这个位置也能看到那辆车停留的地方。
那人磐石一样地守了这么多天,昨晚低声下气也没能哄得人回心转意,别说把人带走,连门都没能进。
即便如此,今晚也会再来吗?
云念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洗了澡,换下湿掉的衣服,习惯性在窗边坐下来。
今天他不太想继续和严惊月一起出门,尽管城市繁复庞大,有意思的事物数不胜数,但他面对着窗坐着,忽然觉得眼前的风景也还不错。
那棵树下空荡荡的,足够他漫无目的地想象一整天。
他想周行砚还会来吗。
他希望周行砚来吗。
周行砚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也会在心里偷偷笑话他一下,觉得他是个任性又胆小的傻子。
夜色降临后,树下有了动静,熟悉的车子闯入云念视线。
与此同时,暴雨又像早上一样不打招呼地倾盆而下。
云念看那辆车停在原位,下意识从窗边撤离,躲到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听窗外雨声越来越大,仿佛试图淹没一切,叫人本能地心慌。
手机响了一下。
周行砚给他发来的消息。
【该关灯睡觉了宝宝。】
好像此刻两人相隔万里,而不是只隔着一扇窗,一片雨幕,只能别无他法地用一条消息联系彼此,聊以慰藉。
又好像近在咫尺。
云念仿佛一瞬间听到了周行砚在自己耳边轻声说话,像之前每晚睡前那样。
然而现在眼前只有一行文字。
他闭眼想象了一下,这句话从周行砚嘴里说出来该是什么样的语气。
铺天盖地的雨声惊扰了他,他发现自己无法仅靠想象创造出一个逼真的周行砚来哄自己入睡。
他把灯关了,在黑暗中重新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窗口透出的灯光熄灭,天地之间雨势汹汹,一直下到云念的梦里去,将一切画面都打湿,那辆车像薄薄的纸片一样,消解在雨水中,惊得他大喊:“周行砚还在车上!”
他猛然惊醒,看向窗外。
只见天光大亮,耳边偶有蝉鸣,是个晴朗安静的早晨。
他顾不上穿鞋,赤脚踩在地上,走到窗边望去。
街道被暴雨冲刷一新,那棵树在清晨的风里枝叶摇摆,越发绿意盎然。
树下的路面空空如也。
云念忽然有点想笑,他想自己怎么会做那样怪诞的梦。
之后又连着两夜下雨,雨总在夜里和周行砚一起来,又和周行砚一起去他的梦里。
再一次被惊醒后,正值半夜,雨还在下。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路灯在浓稠的雨雾中艰难散发着微光。
云念摸黑下床,去窗边往下看,点点微光连成线,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显出一片熟悉而模糊的黑影。
他梦游一般地继续摸黑下楼,在门口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雨伞。
不多时,那幢蓝色外墙的房子从里面将大门打开一道缝,紧接着从里面侧身钻出来一道纤瘦单薄的人影,撑开伞走进雨中。
周行砚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朝二楼那扇窗望去,确认灯光并没有重新亮起,里面的人应当还在酣睡着才对。
可那道人影还是逐渐接近了,头顶那只黄橙橙的雨伞使他像一只飞在雨夜里的可怜萤火虫,又像一朵会移动的蘑菇。
车窗从外面被敲了两下。
周行砚迅速打开车门,将人一把拽进来,只觉得心惊肉跳:“怎么一个人出来乱跑?”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拥住。
云念钻到他怀里后就直接闭上了眼,不满意地咕哝道:“我好困,你不要说话。”
周行砚微怔,低头,下巴抵在对方毛绒绒的脑袋上,嗅到熟悉温暖的气息,确认这不是一个思念成狂的疯子在雨夜里的幻想。
怀里多了一份重量,不重,但却让他的心踏实下来。
于是他也沉默下来,大掌轻抚过对方的头发,肩膀,一下下轻柔拍抚着怀里人的后背,尽职尽责做着哄睡的事。
被哄睡的人却又不安分起来,不肯好好入睡,在他怀里乱蹭乱拱着,将整张脸埋在他的心口,深深地呼吸,抱在他腰上的手臂越缠越紧。
他被这副极其依恋的姿态刺激得呼吸都有些不稳,关切道:“怎么了,”
云念并没有说话,在他怀里蹭着,嫌不够似的,脸颊贴上他的脖子,乱啃了几口,说不上是想咬人还是想亲人。
“我做噩梦了。”
怀里的人忽然停下动作,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道。
“我在这里。”
周行砚将他搂得很紧,恨不得揉进怀里融为一体,让他再也无法与自己分开。
云念的声音有点委屈:“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周行砚的心要化了,轻颤着嗓音温声抚慰:“不怕,我一直守着你呢。”
“都怪你。”云念又想咬他了,挤过来坐到他的腿上,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蛮不讲理地啃了一口,还是委屈着,“都怪你。”
周行砚不管不顾地顺从他,主动认错:“是,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这个时候云念一点也不想讲道理,枕着他的肩膀在他怀里埋怨着:“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走,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个不认识的地方来。”
周行砚握着他的手,感觉那手腕又比从前细了一圈,这些天一看就没好好过。
“是,都怪我。”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做噩梦。”
“都怪我,一切都怪我。”
周行砚无法不想象他这些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一颗心揪起,只觉得他还愿意待在自己怀里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所有罪责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云念见他如此,更是一瞬间变得无比地软弱可怜,一切委屈都被放大,可怜地向他告状:“这个地方的夏天真的好难过,总是突然下雨,我又被淋湿了。”
周行砚摸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袖口,一声声地哄:“没事,雨总会停下来的,夏天总会过去。”
他想到什么,收回手,从周行砚怀里抬起头,有些羞恼地问:“你是不是在偷偷笑话我,笑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周行砚意外地看他一眼,惊惶地抱紧了他,他本该将他的宝贝捧在手心,放在心上,予取予求,隔绝人世间一切烦恼苦痛,然而他一再地让对方因为他而生出忧思,实在是罪无可恕。
“不是,不是这样的,自作自受的人是我,咎由自取的人也是我,那时候我竟然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不知道你在害怕,不知道你的担心,还自作聪明地以为你只是在赌气,任由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压力。”
云念没再说话,闻着熟悉的气息,有了困意。
外面风潇雨晦,银河倾泻,他被周行砚紧紧抱在怀里,酣然入梦,好像处于坚不可摧的城堡,噩梦与暴风雨都再也无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