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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行藏时(十二)

还玉京 苍梧宾白 3005 2023-12-18 09:52:47

“这件事原本就是由你一手主导, 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办,都听你的安排。”惟明答应得很爽快, 随即话锋一转, “但‘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随便利用你’这种话以后不必再提。苍泽帝君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拉扯大, 不是为了让你们用自己一身伤痛去换他复活的。”

迟莲:“……”

归珩:“……也没有很含辛茹苦吧。”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惟明昨晚还好端端的、看上去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今天就像是刚刚接受了苍泽帝君的托孤, 对他们俩说话的口吻恰似一位严肃慈爱的叔伯。

迟莲唯恐是真相过于惊世骇俗,把他给刺激大了,无奈地劝慰惟明:“殿下只要做殿下就好了, 若非归珩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横插一杠, 您本不该在这时候就知晓前尘往事, 如今反而凭添了许多忧虑。殿下且放宽心, 人间事再难难不过登天,对神仙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万事有臣在, 您不必太过担忧。”

惟明哪敢告诉他正因为是你我才担忧,一腔惆怅无人可以诉说,感觉更忧虑了, 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要逞强。”

迟莲莞尔道:“殿下也是。”

“二位,二位。”归珩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翘着腿敲了敲桌子,“你俩含情脉脉的时候, 是不是忘了旁边还有个我呢。”

迟莲笑意立刻变冷:“啊, 原来你在啊, 我还以为这儿坐了个会喘气的摆设呢。”

归珩不无讥嘲地道:“本仙君千辛万苦下凡救你一条狗命, 你不知感恩也就算了, 没完没了地在这儿说风凉话,也不怕冻掉了大牙。”

迟莲反唇相讥:“如果我说句实话就冻伤了阁下脆弱的自尊,那真是对不住了。希望你赶紧离开这苍凉的尘世,滚回你那鸟语花香的天庭去吧。”

“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区区一朵莲花精,就别把自己当根葱了好吗。”归珩冷冷地回敬道,“你已经阴沟里翻船过一回了,是我宽容大度地捞了你一把,难道下次你还想带着殿下一起掉进沟里吗?”

迟莲报以一哂:“昨晚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你现在连一把灰都剩不下,到底是谁阴沟里翻船、谁在拖后腿,这点自知之明你都没有吗?”

“你俩都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惟明一腔酸楚被他俩吵得格外不是滋味,阴森森地恫吓道,“再敢没事撩架,我就给你们专门画一个不手拉手一炷香就出不来的法阵,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这句威胁简直比天劫还要震耳欲聋,迟莲闪电般地认怂服软:“殿下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归珩把头埋进手臂,呻吟道:“救命,他怎么失忆了还没忘了这一茬……”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笃笃”叩门声,江海隔着门道:“王爷,早饭已备齐了。”

惟明吩咐:“归珩去跟他说,在东厅上摆饭,我和大国师晚一步到。”

归珩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同迟莲单独讲,乖乖地领命而去。等人都走了,惟明半晌没开腔,竟然罕见地踌躇了片刻。迟莲都怀疑他是不是走神了,忽然听他轻声问道:“你为了救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迟莲乍一听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嗯?”

“保存苍泽帝君遗躯,拼凑残魂为他重塑魂魄,送他进入轮回……哪一件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惟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很轻,像是怕吓着谁一样,“归珩说,你还强行从天牢中越狱,哪怕你是神仙,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全须全尾地脱身吧。”

“原来殿下是在担心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迟莲笑了一下,态度非常自然散漫,不怎么在意地道:“毕竟是天尊陨落,说不定连大道亦有感应,我要是不出点血就顺顺当当地把您救回来,只怕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上当了。”

“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但如果找对了方法,就可以事半功倍。”

“这场横祸里唯一的幸运,就是第一个赶到的是我。在当时那种情势下除了我,没有人能救得回帝君。”

迟莲的长相确如那夜柏华所说,是天生的好颜色,但大部分时间会被本身的气势盖过,属于那种乍一看很好看但稍微靠近就会被扎手的有毒品种。但此刻他坦然又宁静地看向惟明,眸光里漾着笑,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全然信赖,那明珠一样的容貌就变得熠熠生辉,仿佛一朵只会在他的目光中盛放的花。

“所以殿下放心,这点代价和您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我既然做了,就承受得起、绝不后悔。”

砰砰、砰砰。

惟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试图去按住马上就要蹦出来的心脏。他整个人仿佛被凭空分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在想这小子嘴里果然没有一句实话,刚才那番说辞一个字都不能信;疯狂的一半则像抽风一样来来回回地提出同一个疑问: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是,他真的不喜欢苍泽帝君吗?

昨晚他从归珩那里问到的不止是关于苍泽帝君的消息,还有一个藏在他心里很久的疑惑:迟莲的发色和所有凡人妖怪神仙甚至魔族都不一样,上半截是黑色,从肩头以下变成银白色,这种发色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如那天偶然提及的推断所言,是仙人入魔的前兆?

归珩虽然看上去轻率跳脱,但在正事上还是很可靠的。他思量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他从前是黑发,变成这样必定是离开天界以后的事。至于入魔一说,倘若帝君确实陨落了,那恐怕就不止是白了一半这么简单了;您如今还站在这里,我想以迟莲的心性,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惟明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归珩严肃地道:“他这个样子,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法力衰竭。”

“神仙除非天生白发,否则不会像凡人一样白头,所谓不老不死便是如此。但如果受了重伤,或者法力剧烈流失,极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要走到神魂陨灭的哪一步。”

归珩板着一张脸,觑着惟明的神色,尽量冷静地道:“老实说,如果是全盛之期的迟莲,柏华偷袭那一剑根本伤不到他。但是他本来就修为受损,在人间又受到天道压制,恐怕如今只能发挥出二三成的实力。”

“帝君,白玉京里草木化形的仙侍有成百上千,绝大多数都弱不禁风,一千年都不见得能提一次剑,而迟莲是唯一一个以战功扬名的仙侍。”

“他就是那种背后吃十分苦,但脸上绝不会露出一分的死脑筋,让他主动示弱估计比要他的命还难受。所以我背后多嘴一句,您从前最心疼他,今后不管走到哪一步,千万千万,别忘了他这一头白发。”

夏日晴光穿过帘栊,落在迟莲肩头的长发上,犹如皑皑积雪在太阳下闪烁着细碎银辉。

很难想象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会有那么强硬的一颗心。

惟明不置可否,起身走到迟莲身边,像平常一样顺手替他将垂落在胸前的散发理到肩后,而后稍稍俯身,贴近他耳边轻声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最好不要后悔。”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威胁他,可是语气又不太严厉,而且是凑近了放轻声音,无端平添了一丝缱绻微妙的意味。

迟莲被他说得一怔,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引发了他这个反应,可惟明却不再继续,收放自如地敛起了那种奇怪的态度,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朝他伸手道:“走了,该去吃饭了。”

迟莲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起来带走了,并且由于神思恍惚,这顿早饭吃得食不知味,全程都在接受惟明的投喂。最后归珩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摔了筷子:“你给我差不多得了,你是没长手吗,连夹菜这种事都得让殿下来?!”

话音未落,一只小白鸟从半开的窗户里蹿进来,疾如飞箭,但是错误地估计了落脚点,没有站稳,“嗖”地一头扎进了归珩的粥碗里。

归珩:“……”

迟莲非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拈着它的翅膀尖尖,将它化作一封纸笺,扫了一眼,神色沉了下来,对惟明道:“皇帝召见,看来是昨夜东窗事发了。”

观风殿中,乾圣帝听完迟莲回报的内容,久久没能言语。尚恒觑着皇帝的脸色,赶紧叫宫女在背后给他打扇子顺气,忙活了好一阵子,乾圣帝才阴沉着脸,挥开了伺候的宫人,艰难地消化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朕到底是冲犯了什么妖孽,这一件两件的,接连找上门来!”他一开腔就彻底控制不住怒火,把御座扶手拍的“砰砰”直响,“都是皇后鬼迷心窍,招来了这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朕还能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吗?那仇心危如今可着宫中肆意妄为,以后他要是把主意打到边境、打到科考、打到田亩上,谁能阻止得了他?大周是不是也要毁在他手里了,啊?!”

天子盛怒之下,迟莲也不便多作解释,只道:“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恼怒地一挥手,“好不容易到了陇山,以为总该消停了,还没住下一天就出了这种事,你叫朕怎么息怒!”

迟莲犹如感受不到他的愤怒,平静地道:“气大伤身,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越冷静乾圣帝心火越旺,惊惧怒火交织在一处,气得一把抄起手边的杯子,连茶带水就朝迟莲扔了过去。

迟莲脚步动都没动,微微一侧头,那杯子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去,“啪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更衬得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不言,只有乾圣帝风箱一般急促的喘气声。

直到此时,迟莲才终于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平静到堪称冷漠,可是其中所蕴含的威压,竟然令坐在高阶之上的乾圣帝瞬间从怒火中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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