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子拿过相册,招手让小孩来看,轻声问道:“你爸爸叫白长淮,你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白子慕摇头:“不知道。”
白老轻笑一声:“当年我和你爷爷一起带兵打仗,跨长江、过淮河,捷报连连,我们拿下淮州的时候,刚好你爸出生的信从后方送来,让给起个名字。你爷爷就说既然扛枪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希望将来孩子们能踏着咱们的脚印一同过来看看,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叫白长淮。”
相册翻看,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黑白老照片,拍摄的是一张青年入伍时的照片,五官英俊,棱角分明,身姿端正笔挺。
白子慕低头看着照片,过了好一会才小声道:“我和爸爸长得不一样。”
白老爷子挑眉,声音略高了一点:“瞎说,你看这鼻子这眼睛,明明一模一样!”
白子慕看着照片,仔细辨认。
“你爷爷奶奶去的早,你爸是被部队抚养长大的,他从小就聪明,后来进部队当兵也是个好兵,还拿过二等功呢!”白老爷子一边回忆一边夸赞道,“后来部队减负,他主动申请离职,正好那会工程部队转制,他就一起去了鹏城,在单位做得很好……”
老人说起的白长淮,都是白子慕不曾听过的,他失去父亲的时候还小,五岁出头的年纪只知道家里突然发生了变故,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家里的东西一样样变卖,他们在鹏城花光了所有的钱,但也没有等到爸爸回来。
他跟着妈妈,只带了一个黑皮包就回到了东昌小城。
能带着的,是最后的念想。
白老爷子低声问他:“子慕,你家里有没有你爸爸的照片?”
白子慕迟疑一下,点点头:“有,但是不能看。”
“为什么?”
“妈妈会伤心。”
白老叹了一声,取了那张照片出来送给他,叮嘱道:“你是个好孩子,聪慧,也懂事。你妈妈顾虑太多,有困难也不找我,你把爷爷的电话号码记住,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爷爷一定帮你们。”他把电话号码念了一遍,又让小孩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拿纸记下来吧?”
白子慕道:“爷爷,我记得住。”
白老笑着问道:“真能记住?”
“能,我记性很好。”白子慕道,“我进门的时候,记得爷爷房间的编号,是06,还有这里的路牌。”
白老不大相信,考了一下小孩竟然都说对了,老人又欣慰又感慨:“要是长淮瞧见你这么聪明,一定很高兴。”
一老一少坐在院子里聊天,白老爷子在听到白子慕跳级读书之后,笑道:“好,你家里两个弟弟也跳级了,都是聪明的孩子。”他抬手摸了摸白子慕的脑袋,又翻了一本教新的相册给他看,指了一张照片上的小朋友笑道:“瞧,这是你弟弟白洛川,打小脾气倔,淘气着呢!”
照片里的白洛川几岁大小,穿着幼儿园的小罩衫,第一张照片里左顾右盼,眼珠如黑曜石一般明亮,继承了白家人一贯的容貌,即便是幼儿时期只要略抬高下巴也能看出一点高傲;下一张照片是连拍的,里面的小白洛川立刻皱着小眉毛,一副要生气的样子,手边的小碗都推开好远。
白老爷子笑着道:“你弟弟脾气不好,受不了一点委屈。”
白子慕心想,他和弟弟不一样,他脾气挺好的。
白老又给他看了家里其他人的照片,白子慕看过之后,总结道:“叔叔和伯伯们都长得很高。”
白老爷子对他道:“对,咱们白家的人都会长得很高,你将来肯定也是个高个儿,不用着急。”
白子慕点点头,有点期待。
正在看照片,门口传来响声,董玉秀她们出来了。
骆江璟扶着她的手,对她很照顾,看得出两人聊得很不错,面上都带着笑容。
一听到声音,白子慕立刻抬头,但是已经晚了,董玉秀向他们这边看过来问道:“子慕,在和爷爷看什么呢?”
白子慕合拢相册,抢在前面道:“妈妈,爷爷给我看几个弟弟的照片,已经看完了。”他上前过去扶着她,小心照顾她下台阶,等过来院子里的时候白老爷子已经让警卫员把那几本相册收走了。
白家留了董玉秀母子吃饭,席间大部分是骆江璟在说话,她和董玉秀年龄相仿,聊起来也投缘,说起做生意时的趣事很聊得来。
骆江璟把自己的私人号码给了董玉秀,笑着对她道:“董姐,你要是方便的话,咱们以后有空可以常联系,我工厂里刚好要定制一批制服,看了好些款式都不满意,早知道你有制衣厂,我肯定去求爸,让他老人家把你介绍给我呢!”
董玉秀知道她是有心照顾自己生意,点头应了,并未推辞。
骆江璟又道:“国内刚开了长线航班,航空公司的制服你有没有兴趣?我可以介绍……”
董玉秀笑道:“我厂子主要做牛仔裤,其他虽然感兴趣,但也在起步阶段,可不敢一口吃成个胖子呀。”
白老爷子给白子慕夹了一块乳鸽,附和道:“对,一步步来吧。”
骆江璟八面玲珑,立刻笑道:“董姐做事沉稳,是我太急了,反正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常往的,有什么消息也方便。”
吃过饭,董玉秀略坐了片刻,就带着白子慕离去了。
白老身体不好,骆江璟就替他送到疗养院的门口,她瞧着白子慕很喜欢,大约是挺长时间在外没有见到儿子,又加上堂兄弟之间长得也有几分像,更添几分好感。她送了白子慕一个红包,董玉秀要推辞,骆江璟就轻轻抚开她的手道:“董姐,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子慕的,头一回见也没什么准备,不要嫌弃才好。”
董玉秀只能收了,让白子慕谢过对方。
骆江璟视线落在那一身小衣服上,夸赞道:“这衣服可真漂亮,我在沪市也没瞧见这么好看的。”
董玉秀笑道:“这是我参考了一些国外的时装自己设计的,你要是不嫌弃,回头我让人给洛川他们邮寄几套过去。”
骆江璟惊喜道:“你自己设计的?那可真厉害,比我从香江那边带回来的都要时髦呢。你既然说了,我可当真啦,还要麻烦你多给我一套一样的,我家里还有个小朋友,洛川每回都不肯自己穿新衣服,总要两个人一样呢。”
董玉秀笑着答应下来:“好。”
骆江璟一直目送车子离开,才返回疗养院。
而此时,小院里多了几位医护人员,正在给仰躺在床榻上的白老爷子输液,一旁的医生还在让白老伸出手臂,给他做着血压检查。老人见骆江璟回来,问她道:“人走了?”
骆江璟点头,目光带着担忧,她还未开口就被老人摆摆手打断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碍事,就是见了长淮的家人,心情有些太过激动……唉。”
骆江璟站在一旁,看他检查,轻声劝道:“已经过去好些年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爸,这次查出的事真的不告诉她吗?我看她还在找。”
白老闭眼良久,哑声道:“算了,既然在找,就还抱着一丝希望,就不要告诉她了吧。”
七年前,白长淮出任务,由西南入藏。
那场事故之后,白家也找了许多年,一直想要把他接回来安葬,但始终都没有找到。也是今年夏天才查到一点消息,当年藏区那段工程有一小段是铁路和公路交错而过,那次工程爆炸,引起山石滚路,非常惨烈,铁路隧道里的人营救几日,勉强还找到一些,而与之交错路段同时进行工程的,还有隶属公路交通二总队的一支武警人员。
白家查访多日,带了一丝希望想要找到白长淮,只盼望他或许因最初营救被送去了另外的地方。
但得到的消息令人绝望。
那辆隶属二总队的武警工程车上,无一人生还。
车辆被巨石砸毁,而车上的人甚至都拼凑不起一具完整的尸体……
白老爷子会来琴岛市疗养,也是因为这件事受到打击。
老人身体本就有些病痛,苦寻多年,只得到这么一个消息,实在心里难过。
也因为如此,他才在犹豫良久之后,并未告诉董玉秀这件事——他实在说不出口,也不忍打破她的希望。
骆江璟站在一旁,并未多劝。
她也有自己在乎的爱人,换到自己身上,或许她也会宁可选择“不知情”。
或许,因为这一点渺茫的希望,可以支撑一个人走过很多难捱的时光。
*
车上。
董玉秀柔声问道:“子慕,你和爷爷都聊什么了?”
白子慕犹豫一下,还是先跟她道歉,“妈妈对不起,我不该看照片的……”
他们家里也有一本相册,有年中秋,他很想爸爸,翻出来看了下,妈妈看完哭了很久,第二天就住院了,眼睛更不好了。
他觉得看了照片,像是做了不好的事。
董玉秀抱着他,亲了亲他发顶,安抚道:“没事的,妈妈不会再生病,子慕不怕。”
白子慕跟她很亲,所以不愿撒谎欺骗对方,董玉秀问,他就都说了,还拿出了白老送给他的那张照片。
车子里光线暗,董玉秀拿照片的手微微发抖,戴着眼镜凑近了也无法端详清楚,含着泪笑道:“哎,妈妈这双眼睛不中用,看不清啦……子慕,你帮妈妈多看一些,也帮妈妈一块记住爸爸的样子。等以后见到他的时候,要是妈妈看不到,你帮妈妈认出他来,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