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成功定居在了这里,以一位员工家属的身份。
对于这么一个危险分子预备役,艾尔海森不得不抽出更多精力看着他,防止出现费奥多尔屠杀出版社成员的未来。这并不夸张,也很有可能,毕竟艾尔海森确信自己和布尔加科夫也在费奥多尔的暗杀名单内。
不过,说是他被W先生盯上也没错。
毕竟他明明白白地在W先生前面拿着一本《圣经》在看。即使觉得他看不见自己,W先生也觉得这是一种挑衅。
“这是他的信仰,你别那么小心眼。”
布尔加科夫不知道多少次拦住W先生以后,累得趴在桌子。
“给你换本。”
艾尔海森抽出《圣经》,决定不要放任费奥多尔拿W先生当消遣。
“好吧,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瞧瞧,他现在还是一副可怜的样子呢。费奥多尔实在是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作为孩童,他选择低姿态的示弱,这样不管是谁来看,也挑不出他的半分错误。
艾尔海森觉得有些棘手,但也没多做什么。
言辞太过单薄,行动总是漫长。
经历过那些的费奥多尔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他自有一套理念和评判标准。艾尔海森现在在做的,也仅仅是让那些想法止步于费奥多尔的脑子中,让它们没有实现的可能。
“我什么也不想做。”
也希望费奥多尔什么都别干。
艾尔海森如此说,如此想,也如此做。
这让费奥多尔愈发感觉这个人简直像是包裹在迷雾中了,每个反应都与他试探前的想象大相径庭。他本以为这人会因为冲突,把他和布尔加科夫隔开,结果居然只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样子。
“如您所愿。”
在承诺的底线破碎之前,他们俩的约定不会作废。费奥多尔闭上嘴巴,再次装作一个柔弱的、精致的挂画。
转头一看,布尔加科夫不知何时已经站到门口。
门外的人走进来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的背挺得笔直,衬得本就高大的身形格外挺拔。若是细细观察,他的每一步都稳稳踏在地上,每两步之间的距离也相差不大。
身穿剪裁精致的大衣的先生站在了波利娜小姐面前,并且介绍了自己。
“您好,我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这就是他们前几天说过的,即将到来的贵客———一位看过谢廖沙先生作品后,希望协助出版社宣传的人。
“波利娜小姐,我可以问问这位作者现在身在何处吗?”
托尔斯泰先生指了指作品署名的地方,一个大大的“屠格涅夫”赫然在列。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向波利娜小姐讲述缘由。
“我曾经和一位朋友发生了争吵,很久之后才冷静下来,我有些后悔,想与他道歉,却发现早已失去了他的联系方式。直到现在,我意外看见了这部作品。”
托尔斯泰回忆起自己在某日视察庄园时的场景。
两位农民在他路过时热情地递过一个干干净净、包裹好的长方形物体。他认得他们,是之前与他一起劳作而认识的一对夫妇。
“我在外求学的孩子带回来的东西,他觉得您会喜欢。”
接下来,那对尽职尽责的父母就将那些他们听不懂的话转述给了托尔斯泰。他们说这本书出来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旁人觉得,这简直是在抹黑那个群体,但他们的孩子觉得它很好,想将它交给最尊敬的人评判。
托尔斯泰不怎么了解外面的情况,他最近没怎么出去,但他因为他们的讲述感到好奇,接过这本书,回去后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它的篇幅不算长,至少没有那些大部头长。
它的故事也没那么多起伏,至少看起来只是一位普通人在爱情、事业上受挫后沉溺于自己的想法里,不可自拔。
托尔斯泰觉得它不至于被骂,因为它只是讲了个事实。
可有时候事实是不被允许说出来的。在各种纷争里,连“事实”的真假性都成为了其他人胜利与否的标志。
看过的人被戳穿了心思,就要不计后果地批评它,从而显得自己更加聪明,显得自己与这本书中的主角多么不同。第一个人开始骂,就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跟上,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在说:它是错误的,直到喜欢的人也不敢出声。
可实际上呢?
他们都像是这个“多余人”。
它也只不过是一本作品,没人看的时候,静静放在那里就能积了灰。
托尔斯泰认为这会是他那自由且莽撞的朋友所写的,因为那家伙总是善于反思、善于批判、不计后果。直到现在,估计也没改变多少,那家伙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不会因为那些恶言低头。
托尔斯泰先生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某些伤心事,情绪低落了下来。
“抱歉,我无法直接告诉您,他现在并不希望其他人打扰。”
波利娜小姐直白地拒绝了托尔斯泰先生的请求,即使他讲述时表现出来的情感是如此真挚。由于屠格涅夫先生自己的意愿,波利娜小姐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出来他的行踪。
“没关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托尔斯泰先生并不介意,继续提出了些让人咋舌的优厚条件,他甚至还愿意出资资助波利娜小姐的出版社,希望它能好好发展起来。
“起初我也只是出于不服输的心理,想要自己做个宣传的地方。”
波利娜小姐静静讲述了这里的处境,包括它在未来可能也不会赚钱的事实。因为她的期望注定与赚钱的方向不符合。即使是现在,波利娜小姐自己也在倒贴钱,但她将这视为一个会断断续续坚持下去的爱好,并不打算戒掉。
“在之后,我也之后接受一些认真的家伙们的文字,印刷出来也应该没多少人买,估计赚不了什么钱吧。”
她讲完以后,继续等待着托尔斯泰先生的反应。
“既然如此,我更愿意资助了。”
托尔斯泰先生似乎因为波利娜小姐认真的劝告,一开始有些愣住,但等他反应过来以后,难得肆意地大笑出声。
他要是在意那些东西,自己也不会在自家庄园跟着其他人种地了。
“如果说有什么条件......请让我再看看他的手稿。”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或许是想通过字迹,再次确认一下。
已经退步了那么多,波利娜小姐没有再拒绝的理由,她拿出全部四版的手稿递给托尔斯泰先生。
托尔斯泰先生占据了费奥多尔旁边的位置。沙发不算大,但费奥多尔小小一个,即使托尔斯泰身形高大,也没把他挤得往旁边挪两下。
如果说费奥多尔像一副精致的挂画,那这位托尔斯泰先生就像是希腊时流传下来的健美石雕,即使是静静坐在那里,也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
“......”
托尔斯泰先生向着费奥多尔微微点头示意。
费奥多尔心中的声音却莫名躁动起来。他,不,“罪与罚”感受到了威胁,焦躁地催促着费奥多尔:杀死或远离这个人。
他皱了皱眉头,却突然发现已经听不见“罪与罚”的声音了,而围绕在周围的W先生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费奥多尔抬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托尔斯泰,却只能看见他一个专注的侧脸。
“怎么了?”
感受到费奥多尔的小动作,托尔斯泰先生转头看着他。即使托尔斯泰先生并没有斥责的意思,但他的目光似乎总是过于锐利,让被注视的人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犯了错。
“......没什么。”
费奥多尔努力压下自己心里的那点诧异。若是他转头看看,说不定能发现另外两位的视线不知何时也定在了这位先生身上。
短暂地异样过后,四人各归其位,这里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
............
波利娜小姐正在其他的房间写信,即将想要将它寄给屠格涅夫先生。
她写得有些急促,但那一手字迹还是无比工整。从一旁看过去,信前面的一部分被她的手臂挡住了,而她正在写的是中间的一部分。
【......我得向您确认一个人,他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位先生自称是您曾经的朋友,通过您之前写下的作品找到我,想要通过这种方法与您再见一面,说声道歉。
我知晓您现在的情况,所以拒绝说出您的行踪。之后,我便决定写下这封信,先将情况告诉您。我未曾参与过您前几十年的人生,也无法知晓他所说的一切是否真实。作为转述者,我能做的仅仅只是客观地传达自己的感受———他讲述时的话语充满感情,他的眼神毫无闪躲。
......】
波利娜小姐写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等到墨水干透,她将信封好,决定在托尔斯泰先生离开后,再把它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