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做吗?”◎
顾轻言被他紧紧地抓着衣袖, 布料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让他的皮肤上也多了几分凉意。
他抬眼看去,只见贴着瓷砖的白墙上趴着一只长腿生物, 这会儿正挪动着细长的腿慢慢向上爬。
“哥……”
楚山野缩在他身边, 脸上满是恐惧:“它腿好长……”
顾轻言有些哭笑不得。
那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只腿很长的蚊子。
只不过长得确实有些吓人,楚山野害怕也情有可原。
毕竟虫子从小就给他留下过特别大的心理阴影。
那会儿楚山野五六年级,正是开始调皮叛逆的时候,和班上的几个小男生偷偷去商场里的电玩城尝鲜,结果恰好被顾轻言抓到了。
一群小学没毕业的小屁孩在电玩城外站成一排,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地砖,瑟瑟发抖地接受着顾轻言的审视。只有楚山野一个熊孩子抬着头, 一脸倔强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
顾轻言当时还对电玩城有着刻板印象,总觉得这是什么少年犯培育基地,大为震惊地看着楚山野:“被你爸妈知道他们要揍死你的。”
楚山野依旧梗着脖子,一点也不准备服软:“反正他们平时也不管我,揍死我就揍死我咯。”
顾轻言当时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于是提着人的衣领就把人从电玩城门口拽走了。
孩子头被拽走, 剩下的小孩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最后只能选择以注目礼的方式目送他们离开。
原本顾轻言想看着楚山野写作业,但他实在生对方的气, 于是将楚山野直接丢回了家,懒得再管他。
他看了一会儿书,正准备睡觉时, 家门忽然被敲响了。
这天晚上恰巧顾家的大人和楚家的大人都不在。
顾轻言的父母去谈生意了, 而楚家的爸妈则带着大儿子出席朋友的饭局, 只剩他们两个人各自留在家里。
顾轻言原本还在生气, 不想给楚山野开门,却听见小孩在门外轻轻敲着门,声音好像还带着点哭腔:“哥,轻言哥,你开开门呀。”
楚山野平日鲜少喊他「哥」,除非是有求于他的时候。
顾轻言垂眸看着书本,眉心动了动,半晌终于屈服于心软,起身去给楚山野开了门,却没想到一开门对方就往自己怀里钻。
先前楚山野从来没对他表现出这样的依赖,他也从没和人这样亲密接触过,让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想把人推出去。
“哥,家里,家里……”
可他哪想得到楚山野就好像一只八爪鱼,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撒手:“家里有虫子!好多虫子!”
虫子?
顾轻言愣了下:“你怕虫子?”
他这才知道年仅12岁的楚山野当时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虫子,带翅膀不带翅膀的,长脚短腿的,硬壳软体的,都能把他吓得从地上窜到天上去。
楚山野窝在他怀里,早就没了下午那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犟种模样,轻轻点了点头,乖巧温驯得简直不像他自己。
顾轻言看着他这副被吓惨的样子,没忍住动了恻隐之心,轻轻摸了把他的头发:“什么虫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在家的卫生间……”楚山野小声说,“好多长翅膀的虫子。”
这么一说,顾轻言好像明白了。
外面的天正在下雨,他家里应该是进水蚁了。
顾轻言就这么搂着楚山野回了楚家,让人待在客厅里。
而后他按照网上教的办法简单处理了卫生间里的水蚁。
其实方法也不算难,只是楚山野本身害怕虫子。
所以才只能这么狼狈地来敲顾轻言的房门。
顾轻言从卫生间出来时,楚山野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一双黑亮的眼睛这会儿满是恐惧,看见他出来后顾不上平时的叛逆,立刻又抓住了他的衣袖,把自己往人的怀里塞。
“没事了……”顾轻言有些哭笑不得,“你别抱着我,热。”
楚山野摇摇头,继续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颤抖:“哥,虫子跑了没有?”
“等一晚上就好了……”顾轻言顺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在哄一只受了惊的小狗,“没事了。”
楚山野在他怀里沉默半晌,又拽了拽他的衣袖。
“哥,今晚可以陪我睡吗?”他抬眼祈求道,“求你了。”
顾轻言原本没想答应他,但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天是他十来年人生中第一次在别人家留宿。
晚上两个小孩挤在一张床上,楚山野非要抱着他才能睡着。
顾轻言被他搂着有点热,想推开又推不开,最后没好气地问道:“楚山野,你下午的时候不是挺有骨气的吗?不是不想听话和我回家吗?”
楚山野把自己裹在空调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上去特别老实听话。
“别看着我……”顾轻言说,“问你呢。”
对方沉默片刻,眨了下眼:“我以后肯定听你的话。”
“我听你的话,你帮我打虫子好不好?”
他十年前缩在顾轻言身边抓着顾轻言衣袖的样子,居然到现在都没变过,只是整个人大了好几号,从一个豆芽菜一样的小屁孩变成了高大的男生。
顾轻言拍了下他的手:“松开。”
楚山野轻轻动了下唇,似乎想说什么,半晌后却咽了回去,只是又摇了摇头。
“你……”
顾轻言叹了口气,只能任由他光着上身躲在自己身边:“这么拽着我,我怎么去给你打虫子?”
楚山野面上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他说的话,最后慢慢松开了攥着他衣袖的手。
一件浴袍飞过来盖在他身上,顾轻言淡淡道:“穿着,别冻着了。”
屋里开着冷气,要是楚山野这么一身水地等他打完虫子,估计明天就要感冒。
他说完,顺手拿了条民宿放在架子上的毛巾,慢慢向那只巨型蚊子靠过去。
确实是一只很大的蚊子,看上去有顾轻言的手那么大。
顾轻言捏着那条毛巾,忽地往墙上一甩,随着一声闷响,那只蚊子瞬间落在地上,几只长腿抽搐了两下,似乎还试图「死灰复燃」。
“死了……”顾轻言拿了两张纸巾来把蚊子尸体捏起来包住,不让楚山野看到,“进来吧。”
楚山野战战兢兢地在门口看了半天,等顾轻言真的把那只蚊子捏进纸巾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脸上多了几分窘迫,小声说:“其实,其实我之前没有那么害怕,就是这只蚊子忽然不知道从哪飞了出来,非要落在我脸上,我才,才……”
顾轻言看着他从脖颈红到耳朵尖,但仍坚持着嘴硬说自己一点不怕,没忍住笑了。
“不怕么?”顾轻言问他,“吓得都要飞起来了,还不怕呢。”
刚才他没有防备,楚山野整个人从卫生间里蹦出来的时候他也被吓了一跳。
楚山野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嘴硬了,有些狼狈地抓起身上的浴袍就回了卫生间,甚至没忘低声对顾轻言道了声谢。
别扭弟弟。
顾轻言看着被人关上的卫生间门,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死小孩,七八年前还害怕得抱着他和他睡呢,七八年后偶像包袱这么重,说两句都要害羞吗?
……
顾轻言洗完澡出来后,楚山野把整个民宿的灯都打开了,捏着一瓶灭虫喷雾,准备将整个房间从头到脚地检查一遍。
“你干什么呢?”顾轻言问,“没必要,不会有虫子的。”
楚山野「啧」了一声:“只要看见了一只,就意味着说不定还有其他的虫子。”
他重重咳了一声,将杀虫喷雾的底在一边的墙上磕了两下:“这叫防患于未然。”
可他发现的又不是蟑螂,这个理论似乎不太适用。
“别找了。”
今天早上在车上颠簸了半天,下午又一直在外面待着,顾轻言觉得疲惫感这时才姗姗来迟,几乎翻江倒海一样席卷了全身。
他在民宿柔软的床上倒下,掩唇打了个哈欠,声音有点含糊:“没事,有虫子哥帮你打,别怕。”
楚山野侧身躺在床上,枕着胳膊看向他。屋中只有床头灯开着,氤氲开一室的暖黄。
“你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轻声说,“你还记得吗?”
屋中的冷气发出「呜呜」的声音,与数年前那个雨夜外面的风声很像,楚山野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十二岁那一年,蜷缩在隔壁哥哥怀里就好像获得了能抵御全世界虫子的勇敢。
他在亲哥身上没得到的亲情,隔壁家的哥哥倒是全都给他了,以至于那闯入卫生间的一群水蚁似乎也不再可怕。
顾轻言轻轻眨了下眼睛:“还记得。”
他说完后,语气中带了点笑意:“你那个时候笨笨的,遇见虫子就只知道哭,非要我晚上抱着你睡,不然就不放我走了。”
“有吗?”
楚山野轻咳一声,似乎并不想承认:“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还和你说过,以后得锻炼自己不能怕虫子……”兴许是环境的灯光太温柔,顾轻言的声音也很轻,“不然到时候一个大男人怕虫,说出去多让人笑。”
可是楚山野没有改。
在这么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像小时候一样遇见虫子就往他怀里窜,丝毫没有平日在比赛场和队员面前冷漠严肃的样子。
其实倒也……挺可爱的。
“这个是天生的,改不了……”楚山野一想起那只有半个巴掌大的虫子就心里发怵,“你不懂那种感觉,就是看见它的那一刻,你已经想象得出它在你身上爬的感觉了。”
他说到这儿时,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似乎仍十分害怕。
顾轻言瞪了他一眼:“看你那点出息,平时在俱乐部遇见虫子难道还要你队友帮你打吗?”
楚山野扬起眉:“当然没有,一般遇见这种情况我会选择在沙发上睡一晚上,第二天再进去看看虫子走没走。如果消失了我当这事没发生过,没消失我就去找经理帮忙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直起身,下巴垫在胳膊上,让顾轻言想起了网上视频里把头塞到主人手里撒娇的小狗。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怕虫子……”楚山野蹙着眉,面上是罕见的严肃,“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怕虫子他们就不听我的话了。”
呦,小狗好像还挺在乎自己队长威严的。
他越严肃,顾轻言就越想逗他玩:“那我呢?我就可以知道吗?”
“你……不一样。”
楚山野的声音有些小,但又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不一样。”
“之前你还非要抱着我一起睡……”顾轻言有些困了,“现在不了么?”
楚山野忽然一骨碌爬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可,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顾轻言的睡意消散了些,有些警惕地看着楚山野。
其实民宿的这两张床之间的距离并不大,楚山野只要伸一伸手,就能碰到顾轻言。
“没事,我就问一问。”
楚山野眼尾微微下垂,用着最满不在乎的语气,却仍难掩面上的失落。
顾轻言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摸了把他的头发:“听话。”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了下。
顾轻言有些尴尬地想把手抽回来。
都怪楚山野,又用那双湿漉漉的像是小狗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不知是真的委屈,还是在假装委屈讨人欢心。
可楚山野却伸手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身体前倾,又拉近了几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开口,声音有点莫名的低哑:“什么是「听话」?”
顾轻言被他问住了。
对楚山野来说,小时候的「听话」是不去电玩城,长大些的「听话」是好好学习别翘课。
那现在呢?
对于现在的楚山野来说,对于现在的顾轻言来说,两人之间「听话」的标准是什么?
就在他愣神的这几秒内,掌心忽地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
楚山野贴着他的手轻轻蹭了蹭,用那双黑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是这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