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间破烂农户的屋子里,男人喝醉了酒,四仰八叉地睡在木板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外屋里,这家的女人披头散发,眼圈乌黑,脸颊肿胀,补丁叠补丁的衣襟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的怀里,紧紧揽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大一点的是个女儿,小的是个哥儿。
“娘亲,你疼不疼?”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三四岁的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心疼地小心翼翼摸母亲的脸颊。
她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莲叶,娘不疼。”
女儿眼泪汪汪,咬着嘴唇说:“爹爹坏,他不是好人!”
她娘却一把捂住女儿的嘴,面色严厉道:“不能这么说你父亲,是我没用,这么多年也不能给白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你父亲也是心里难过才这样。”
看着女儿的神情,女人放下了手,神色又缓和了下来,她温柔地对两个孩子道:“莲叶,莲旦,你们将来也要给夫君生儿育女、照顾好夫君和孩子,伺候好公婆,这才是身为女子和哥儿的本分,记住了吗?”
女人流着眼泪,紧紧又揽住两个孩子小小的瘦巴巴的身体,下巴在两个孩子头顶蹭了蹭,哽咽着道:“这都是命,得认命……。”
莲叶依偎在娘亲的怀里,咬着嘴唇默默流泪不说话,她身边,还不到两岁的莲旦愣愣地看看娘亲,又看看姐姐,不大会儿,嘴一瘪,也压着嗓子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起来。
……
十七年后,靠山村。
绵延弯曲的小路上,一顶大红色轿子被抬着晃晃悠悠地进了村子,唢呐声震天。
村里不知道谁家的狗都跑了出来,黄的黑的,大大小小的,成群地冲那顶轿子狂吠着,轿子旁的小脚婆子被吓得瑟瑟发抖,直到开路的汉子扔了几颗石头过去,把那群狗赶走,那婆子才松了口气。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低声冲那轿子里道:“再忍忍,就到了。”
进村以后,路边上有不少人从家门里出来看热闹,年岁小的孩子见到了喜轿便要跟在后头跑,想祈要块喜糖吃,只是家里大人却将自家孩子叫住了,并不像以往般乐见其成,反倒抱起不甘愿的孩子转身回了院子。
这送亲的队伍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对,只是轿子前方,本该成双成对的唢呐只有一个,轿子前的高头大马上,并没有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儿,空荡荡的马鞍上竟绑着个黑漆漆的牌位,上书几个大字:“故儿陈瀚文之灵位”。
打眼一看,便知晓,这是结的阴亲。
靠山村不大,一共只有三趟房子,轿子吹吹打打,把新娘送到了村子中间那趟房子中的一户大门前。
鞭炮响声中,婆子掀开了轿帘,一个盖着红盖头的瘦弱新娘被扶了出来,看打扮是个哥儿。
这阴亲竟是给死人娶了个活人媳妇。
有人将高头大马上的木制牌位拿了下来,一把塞到了那瘦弱哥儿的怀里,这哥儿接触到那牌位的瞬间身体一颤,泪珠子瞬间噼里啪啦掉到了他青色血管绷紧的手背上,但并无人在意。
这时门里跑出来另一个婆子,和送嫁的婆子一起,架起这哥儿瘦小的身体,将人半扶半抬地送进了院子。
一路跨了火盆,踩碎了瓦片,就这样架去了新房。
新娘进了房,其他人在屋子里忙活了一阵,便离开了。
送嫁的婆子站在床边,看着新娘子叹了口气,低声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命,忍了这辈子,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吧!”
那婆子又嘱咐了他几句,便唉声叹气地走了,留新娘一个人在屋里。
门被合上的刹那,新娘终于忍不住出声哭泣了起来,嘴里一遍遍用嘶哑的嗓子小声念叨着:“娘亲,我害怕,我怕……。”
哐,他怀里的牌位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把他吓的蹦了起来,红盖头也滑落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五官算得上清秀,只是脸瘦成了两小条,下巴也尖尖的小小的,看着像是不过十五六岁还没长开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今年已经十九了,只是总是吃不饱,耽误了长身体。
他姓白,叫莲旦,是邻村邙山村白家第二个孩子,是个哥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莲旦家里穷,要给弟弟娶媳妇,姐姐已经嫁出去了,钱还没凑够。
他到年纪出嫁了,也有正常人家要他,只是陈家给的聘礼多,爹娘便咬着牙做主把他配了这门儿阴亲。
上轿子前,他娘还在抹眼泪,可还是把莲旦死死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给用力扯了开去。
出嫁前,莲旦才终于吃了一顿饱饭,是香喷喷的白米饭配一小碗红烧肉,爹娘没再说要他懂事给弟弟留着,所有饭和肉都是他自己的。
莲旦从没吃过这么多饭,路上轿子一颠,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送嫁的邻居家婆子一直让他忍着,说吐轿子里不吉利。
可他嫁的是个死鬼,婆家又是出了名的难缠,再不吉利,还能更差吗!
但莲旦还是忍着了,因为他知道,这辈子,这顿饭可能就是他能吃到的最好的一顿了,不能浪费。
莲旦苍白着脸,无措地看着摔到地上的牌位。
他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牌位上的那个名字他认得清清楚楚,昨晚上他娘还拿着托人写的名字给他认,让他记住了,以后这名字就是他的夫君,是他这辈子的命定之人。
刚才人多闹哄哄的时候还好,此时身处这陌生的屋子里,还只剩了他自己,和这么个黑漆漆的死人牌位独处一室,莲旦本就胆子小,现下更是吓得一直流眼泪。
可邻居家的婆子说得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他再怕,再不甘愿,他都进了陈家的门,以后就是这死鬼陈瀚文的媳妇了。
出家门前,娘亲千叮万嘱,让他做好为人妻的本分。
莲旦从小就是最听话的孩子,他手指都怕的抖得厉害,却还是蹲下去,恭敬又惧怕地将那牌位捧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夜色里,大红色的喜烛发出幽幽的昏黄光亮,莲旦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他。
窗外乌云被风吹散,月光洒向大地,隔着窗纸照进屋子里来。
他怀里的牌位在夜里看起来黑黝黝的,还反着光,像有一只阴狠铮亮的眼睛,在盯着这边活人看。
……
一年半后。
天还没亮,公鸡还没打鸣,陈家屋顶的烟囱就冒了烟。
穿着粗布短打、一身补丁的瘦弱哥儿,将炉子引着了,大锅里熬了白菜土豆汤,帘子上蒸了一层粗面窝窝头。
等待锅里东西熟的间隙,莲旦用另一边灶头烧的热水已经开了,他一边干活一边听着里屋的动静。
老太太咳嗽吐痰的声音一传出来,他就浑身一紧,连忙将热水倒进木盆里,又倒了凉水试了试冷热,拿了布巾放在盆边,弯腰低头恭敬地敲门进了里屋。
屋子里,陈老太太硕大的身板子斜倚在床头,一双和身体不适配的小脚在地上搓着,寻找昨晚脱在地上的鞋。
见状,莲旦连忙放下水盆,小跑着过去,将地上散落的两只鞋捡起来,恭恭敬敬蹲着,给老太太把两只鞋都穿好。
陈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呸了一口,骂道:“丧气玩意儿,见你就烦!”
被婆婆责骂了,莲旦心里却一松。
这种程度的责骂,对莲旦来说是家常便饭,这说明婆婆今日心情不错,如果她不高兴的话,上来就是往脸上的一撇子,根本连挨骂的机会都没有。
趁陈老太太洗脸的工夫,莲旦连忙去外屋,把蒸好的窝头起锅,菜汤也一人一碗盛出来。
陈老太太擦完脸,趿拉着鞋出来,一屁股坐到桌边凳子上,把破木凳子压得吱嘎响。
莲旦见她坐好了,端了菜汤喝了一口了,才敢小心翼翼,半边屁股着了凳子,也坐下了。
白菜汤只放了一点粗盐,油星子都没一颗。
尽管莲旦已经尽力了,但窝窝头里还是有挑不干净的小石头子儿之类的东西。
陈老太太一口正好咬在一颗石子上,牙齿差点硌掉,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呼在莲旦的脸上,把这瘦弱的哥儿直给打飞了出去,凳子都倒在了地上。
院子里,陈老太太一手养大的狼狗竖起了耳朵,朝里屋狂吠起来,老太太起身一脚踢开门,扯着嗓子道:“来财,咬死他!”
来财兴奋地跑进了屋里,朝着不断害怕后退的瘦弱哥儿靠近,嗓子里发出唁唁的威胁的声音,一双狗眼紧盯着莲旦,嘴巴里口水涟涟,做出攻击状。
莲旦哭着求饶,“娘,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
陈老太太冷笑,抬手一指,“咬他!”
大狼狗吭哧一口咬了下去,莲旦闭紧眼睛惨叫一声,却并没感觉到疼,他睁眼一看,那狼狗只是咬在了他衣袖上,但莲旦被吓得三魂都要出窍,身下竟淅淅沥沥地,被吓到便溺了。
陈老太太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嫌弃地啐了一口,莲旦本以为自己要挨一顿狠的,那老太婆却只是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进屋换了你那身污糟的衣裳,吃完了饭,就随我去庙里。”
莲旦回了屋换衣裳,没挨顿狠的,心里却完全没法放松下来,反倒惊恐到快要呕吐出来。
前两天他就听见婆婆和邻居家婆子闲聊,说到了村子东头山上那座和尚庙。
那寺庙叫灵匀寺,曾经香火鼎盛,但后来连年灾荒,早就荒废破败不堪了。
两年前,突然来了个法号叫圆镜的大和尚,领了十来个年轻些的和尚,把这荒废的寺庙修整拾掇了,住了进去。
从那以后,这灵匀寺的香火就渐渐又旺了起来,甚至连隔了几十里地的地方都有耳闻,特意远道而来过来上香。
这寺庙如此有名,不是因为别的,求财和平安未必有用,可求子,几乎是个顶个儿的灵验。
这周围山下的老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对这附近村民的庇佑,就算不求子,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或是节日,也要三不五时上去磕头上香。
莲旦成亲的第二天,陈老太婆曾经带他上去上过香。
莲旦许久不吃荤腥,出嫁前的一顿大肉让他闹了好几天肚子,第二天正是难受的时候,到了寺庙里,就不得不请示了婆婆,去找茅厕。
陈老太婆虽然不耐烦,但那时候毕竟新媳妇才过门,并不像现在这般动辄辱骂动手,只横了他一眼便同意了。
莲旦没来过这庙,胆子又小,不敢问人,这茅厕找着找着,便走到了庙里一处无人的院子。
才进去那小院,莲旦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莲旦肚子疼得厉害,鼓足了勇气想去敲门问,却从没关严实的门缝里看到,一个得有五十岁左右的身体壮硕的和尚,正把一个妙龄女子压在身下,撞得桌子椅子乱响。
那和尚像老牛一样,张着嘴喘着粗气,露着黄牙,指甲里都是黑泥的手抓着雪白的皮肉,都快要把那两团肉提了起来。
那女子长相不如何出彩,但媚眼如丝,嘴角处的一颗痣鲜红如滴血。
莲旦从未经过人事,也没人教过他这些,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心里隐约觉出不对劲来,知道自己撞破了什么天大的事,连忙煞白着脸,抖着手脚跑开了。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茅厕,解决完了,又费了些工夫找回前堂时,就见婆婆正恭敬地和一个和尚说话。
陈老太婆见他回来了,就招手让他过去。
同时,那和尚也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莲旦心里一震,发现这人正是刚才在屋子里看到的那老和尚。
那老和尚两只眼睛盯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目光淫邪,莲旦被看得浑身发冷,整个人木着走了过去。
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句话,又随婆婆上了香,浑浑噩噩地一起下了山,回到了家。
陈家男人没得早,陈老太婆只有一个儿子,活到了十几岁,就意外死了。
她想再嫁,村里人却都说她克夫克子,没人敢要她,便一直自己过了许多年。
好在她娘家哥哥对她不错,每年背着她嫂子,偷偷给她些银钱,自己再种点地,够了自己的吃食,日子倒也能过。
但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身体渐渐不如年轻时候,活干不动了,日子越发苦闷。
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给去世的儿子结门儿亲,找个媳妇回来伺候自己,陈老太婆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咬牙花了五两银子把莲旦娶了回来。
自打莲旦进了门,虽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可陈老太婆日子可过得舒服多了,家里家外的,活都归儿媳妇做,她天天只管吃现成的。
可买这媳妇进门,到底花了她五两银子,陈老太婆心疼肉也疼,心里有怨气,不高兴了就打骂这媳妇一通。
有了儿媳妇,她这日子是过得舒服了,只是,白天和村里年岁大的人唠嗑,看见人家怀里抱着孙子孙女的,她还是嫉妒得眼睛里快要萃出毒汁来。
晚上她日日睡不着觉,琢磨这事,后来干脆又去了趟灵匀寺。
那寺庙里的圆镜师父跟她说,能让她那死去的儿子从地府出来,和媳妇圆房,保证她一年后就能抱上大胖孙子。
这下陈老太太喜出望外,回到家就跟邻居家婆子说了这事。
莲旦在屋里听得真真的,之前在庙里撞见那个场面又一次回荡在他眼前,给他吓得低头直呕。
当时陈老太太唠完嗑回了屋,就跟莲旦说,让他收拾收拾,过两天就送他去山上庙里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