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旦死死抱着床上的人,感觉到自己抱得就像是一具枯骨,他闭着眼,泪如雨下,一遍遍重复,“我不怕你,我才不怕你……,在灵匀寺我早见过你这样子,我不怕……不怕……。”
他抱着的人久久都没说话,直到哥儿的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烫到了他如死人般几乎没有温度的肌肤。
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被吐出来,沙哑而怪异的嗓音疲惫道:“想留,就留下吧。”
……
从这天起,莲旦每天可以进屋一阵,和陈霜宁说会儿话,但他还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让霜若进门给他医治。
莲旦偷偷数他床头的辟谷丸,发现有时候连续两天都不见少一颗。
霜若把药熬好了,让莲旦帮忙端进去,陈霜宁也统统没喝,在这种时候,他对莲旦格外冷淡,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变得暴躁易怒,敏感多疑。
莲旦不敢再端药进去,怕这样下去,连他也进不去门了。
莲旦问了好几次陈霜宁的病情,陈霜若却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直到她知道她哥连辟谷丸都不再吃了的时候,她才崩溃道:“他的情况很不好。”
“四年前教主死之前,鱼死网破,给他下了剧毒,他用内力将这些毒隔绝在筋脉骨髓之外,但每当他使用内力,这毒就会往身体里侵入得更深一些。灵匀寺那晚,他中了左护法设计的埋伏,内力使用过度,就诱发了剧毒发作时的枯骨相,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他的样子。”
“那次,他配合我的药物,闭关修养了数月,才恢复过来,但这次……。”
“这次怎么了?”
霜若垂下眸子,掩去了颤动的瞳孔,“这次……他和左护法那一战,消耗过大,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
莲旦稍稍放松道:“时间久没关系,能恢复就好。”
“枯骨相除了外貌改变以外,还有什么影响?”
“不仅人会变成跟腐烂的尸体一样,连身体内部也像死去的尸体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要硬生生地忍受着死亡后的腐烂、消亡的过程。”
哐啷,莲旦不小心装翻了茶壶,茶水溅到了衣角和鞋面上。
“就没有解毒办法了吗?”他红着眼睛问。
霜若说,“我的药只能帮助他恢复成正常的相貌,也能重铸身体血肉,但……我没办法终止毒发的痛苦。”
“也就是说,就算他平日里看着很正常,毒没有发作时,也在时时刻刻忍受那些痛苦?”
霜若红着眼睛,点头,说:“是。”
莲旦一下子扭开脸去,抬起袖子狠狠地擦脸,一下又一下。
霜若失神地看着虚空一点,“我师父如果在,也许还有办法,可是四年前教里乱起来时,他就失踪了,这些年我们到处寻找,都没有一点消息,很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哥哥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就是为了杀掉左右护法,既是为我们的父母报仇,也是为所有人除掉后患。这件事做完了,他……,”霜若哽咽了一声,“他已经没有足以支撑他,生存下来的意志了。”
“霜若,再给他熬一碗药吧。”莲旦突然道。
霜若诧异地看向他,莲旦说:“再试最后一次。”
霜若咬住牙,点了点头。
……
傍晚时,新的药熬好了,莲旦用托盘端着,进了陈霜宁的房门。
进入屋子后,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圆桌上,自己则坐到床沿,用刚用温水洗过的布巾,给床上闭着眼的人轻轻擦拭脸庞。
之后,莲旦把布巾放到一边,从桌上把药碗端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冷热,再用勺子稍微霍弄了一会儿,开口道:“起来吃药吧。”
床上的人此时刷地睁开眼,他那暴突的眼白上,都是可怖的红血丝,愤怒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跟你说了我不吃药……!”
陈霜宁一伸手,就要将那碗药夺过去摔了。
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碗沿时,莲旦突然开口道:“我怀孕了。”
陈霜宁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莲旦接着说:“有两个多月了。”
“刚来那天,我不是因为怕你或是嫌你,才会呕吐,是因为我怀孕了,那是孕吐。”
两只暴突的眼珠盯着面前瘦弱的哥儿,从上到下,每一寸地打量,在他的肚腹上,停留的时候格外长。
两人最后一次,是莲旦上次离开大宅的前一晚,第二天莲旦就赶路回去了,并没有喝以往每次都喝的避子汤。
“陈霜若,”沙哑怪异的嗓音吼道,“你给我进来!”
屋门吱嘎响了一声,美丽的少女快步跑进了屋子,显然她一直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进门,她就来到莲旦身边蹲下,抬手摸上他的手腕。
过了一小会儿,霜若脸色一变,朝床上人点了点头。
哐,是陈霜宁砸烂了床头的柱子,“你让他怀着孕骑马两天两夜来这里!”
莲旦摇头,“是我一直故意瞒着她,”他垂下头,“我没想好,该不该让你知道。”
陈霜宁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
哗啦,是霜若洗了条布巾,拧干了,递给莲旦。
莲旦接过来,坐到床沿上,拿过陈霜宁染血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血迹,摘掉扎进去的木刺。
霜若默默地将纱布和药留下,悄悄出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莲旦清理好伤口后,用药粉细细撒在伤处,又稍显生疏地给它包好。
之后,他把这只伤手手心冲着自己的方向,隔着衣裳,贴到自己肚皮上。自己的手则轻轻托在外侧。
他看着陈霜宁,道:“霜若她肯定跟你说了,最近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等你的消息……。”
他手心贴着的手轻轻动了动,沙哑怪异的嗓音,低声问道:“为什么?”
莲旦流着眼泪道:“从这里离开后,我心里一直很乱,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见到你,心里却更乱了。”
床上人的胸口起伏明显了快了一些,他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想不清楚,就别想了。”陈霜宁冷冷道。
莲旦抬头看他,“可是我……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想……我……我喜……。”
陈霜宁两颗暴突的眼珠盯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眼睛里的神色明明是期盼的,可到了莲旦真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吼道:“够了!”他打断了莲旦的话,翻了个身,冷淡道,“你出去 ,我想休息了。”
莲旦神色黯然,但并没离开,他在床沿默默坐了一阵后,小心地避开陈霜宁的伤手,从床尾翻了过去,侧着身体,躺到了他对面。
陈霜宁下意识扭过头去,不想让他这样看见自己狰狞的脸。
莲旦却用手心贴在他脸颊上,不让他扭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很近地面对着面。
“你不爱听那些,我就不说。”眼泪顺着莲旦的眼角滑落,他的双眼像水洗过的青空,望着眼前恐怖的脸庞,说:“爹娘不要我了,姐姐有自己的家,在这世上,除了孩子,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霜宁,”莲旦叫男人名字的声音,柔软得像温水一样,“求你……。”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面容恐怖的男人浑身轻轻一颤,他声音明显颤抖地应道:“什么?”
莲旦的眼泪像是流不光似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这样很自私,可是,还活着也许就能找到办法。死了,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求求你,不要死……。”
陈霜宁定定看着他,暴露在外的森白牙齿动了动,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
陈霜宁肯让霜若每日把脉了,也肯吃药了。
莲旦把他的辟谷丸都收了起来,不准他吃,他胃口不好,就一天五六顿地变着花样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给他,一次只吃一点点,莲旦也不觉得气馁,只要能吃就是好的。
平日里,吃过饭,莲旦就给他穿得厚厚实实的,用轮椅推他出去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天气刚刚进入六月份,在外面都该热起来了,但山谷里四季温差不大,现在还冷热适中。
晚上睡前,莲旦会帮陈霜宁动作轻柔地按摩身体,来缓解他的疼痛,也会用布巾给他热敷,这些手法都是霜若教他的,他学得非常认真。
莲旦把陈霜宁照顾得事无巨细,只是对方不喜欢他替他擦身。每次要擦身时,莲旦都把东西备好,但陈霜宁自己是站不稳的,所以他并不肯出去,是一定要在旁边守着的,只是背对着对方。
等陈霜宁洗完了,出声叫他,他才转身过来去扶他回床上,然后收拾地上的东西。
有一次,陈霜宁不小心摔了,好大的一声,莲旦吓得就要转身去看,沙哑的男声急急怒吼道:“不许回头!”
莲旦虽然担心,但不想惹他生气,强忍着听着身后挣扎的动静,直到那人喘着粗气,费力地说“可以了”时,才连忙回过身去,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检查完了,把人搀扶回床上坐下,莲旦拿着厚实柔软的大布巾爬上床,跪坐在他身后,细细地给他擦那头长发。
“你……不想让我看你的身体吗?”莲旦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身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在莲旦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时,沙哑怪异的嗓音吐出了几个字:“是,不想让你看到,”他停顿了一下后,轻轻说道:“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