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倾洒, 凌屿洲看见韩邺暗光下的神情。
青年眼睫微颤,面部肌肉紧绷,语气明明随意坦荡, 可在接触到凌屿洲目光的时候,给出的反应却远不如听上去那么无谓。
“……”
他在紧张。
凌屿洲当然可以用他现在的身份回答——就说自己来自中州,是早些时候的凌霄阁弟子。
即便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也能把他的态度和界限表达清楚,让韩邺知难而退,往后不再探寻。
但现在和一开始不同了,他对韩邺的界限也不像一开始那样。
不主动提及前尘,只是觉得不必强求缘分, 最根本的目的是顺其自然,而非回避拒绝关系发展。
对韩邺的态度亦是如此, 如今对方这么问, 凌屿洲也觉得不必用原来的那套说辞。
况且, 韩邺的成长速度会很快,他们以后也许会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联合,届时依旧需要对彼此的了解与信赖。
既然已经在转生镜里告诉过, 再告诉一遍也无妨。
另一边,韩邺问这话的时候, 其实没指望凌屿洲直接回答什么。
然而还是问了,因为想知道这个人会怎么说、说几分,里面又有多少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更想从回答里看出凌屿洲如今对自己的态度。
凌屿洲却没直接告诉他, 而是先道:“随我进殿。”
韩邺呼吸一滞。
他从未进过凌远的寝殿, 今日是第一次,还是对方主动说的。
难道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所以才要到密闭的环境里说?
他要把真实身份直接告诉我?
心擂如鼓,就连呼吸也急促起来,韩邺强压那股悸动,跟在凌屿洲身后进了屋。
室内器具大气又繁华,生活气息却不怎么浓厚,给室内带来点生气的,就只有桌角那盘糕饼和放在中间的一沓宣纸,上边写了字。
韩邺看着这些书法,没由来地想到秘境洞府中的书斋,那里也有很多字画。
悬在空中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发散,他便听到身边人的声音。
“我是他们师祖。”
韩邺倏然抬头。
即使之前就想过这种可能,但猜测被当事人直接肯定的时候,他仍然会在这一刻忘记呼吸。
凌霄阁的师祖只有一个。
也怪不得会关照柳彬郁,毕竟这人是凌霄阁年轻一代中天资最高的。
“你是……凌屿洲。”韩邺这句说得挺慢,中间甚至还顿了顿,显得有些像呢喃。
这是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件事。
结合对方身份和今天下午演武场的情况来看……自己这是当着人家师祖的面,挑衅了凌霄阁如今的首徒、众多弟子的大师兄?!
韩邺眼前一黑,某个瞬间想回到下午把当时的自己揍一顿。
完了,还心意呢,都无颜面对凌屿洲了。
凌屿洲看着青年呆滞的模样,短短几秒内脸色变换数次,不由有些好笑。
这模样像是心虚,又像是试探,有点后悔,又有点恍然,凌屿洲笑道:“在想什么?”
韩邺斟酌半刻,讷讷张口选择直言:
“在想你会不会介意……今日演武场上我抹了柳彬郁的面子。”还要一边说,一边颇为纠结地偷瞄眼前的男人。
“他都不介意,我怎么会这样认为?”凌屿洲道。
然后就见韩邺微微抿唇,神色有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低落。
好像在说……只是这样?只这么觉得?
凌屿洲对眼前情景莫名熟悉,仔细一想,原来也是在徒弟小时候的表情里见过。
表面是小心翼翼的致歉,实则带了点试探,想要师父站在自己的角度说话。
而他方才是站在柳彬郁的角度说的。
这个时候,如果觉得没犯什么错,结合实际夸夸就会好了。
凌屿洲将从前对付徒弟的那套运用得炉火纯青。
“嗯……还有,”他补充道,“你本来就比他厉害,他输得应该,自然谈不上谁抹谁面子。”
青年眼睛微微一亮。
凌屿洲紧抿唇角克制笑意,转而调动魂力向自己那对玉镯发出指令。
韩邺只觉得手上一轻,低头看才注意到多了个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凌屿洲那对开口白玉镯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还和往常所见的有些不同。
凌屿洲平日里戴的时候,镯子是松松垮垮环在腕上,给人一种随时会掉却始终不掉的感觉。
如今开口却更小了,玉环也比原来更窄,整个都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直到刚刚才变得没那么紧。
这让韩邺有片刻想到下午的切磋,柳彬郁也用了束缚性的法器,只不过没追上他,更别提接触到他的身体……但凌屿洲一定可以的。
手上的动静仍在继续,注意力被拉回来,韩邺看着那双玉镯开口变大,十分灵活地脱离自己手腕,再轻轻巧巧地飞回到凌屿洲腕上,仍是那副随意挂着的模样。
“这玉镯可以聚灵,你冥想时的灵气稍微弱了些,便暂时给你戴了一会。”凌屿洲顺便解释了句。
韩邺目光又落在桌上的字帖上,唇瓣翕动,却一时没说话。
凌屿洲见状干脆道:“还想问什么。”
韩邺深吸口气:“那个秘境主人,是不是对你有意?”
他原本还想着这么问过于唐突,于是勉强压下心中躁动。可凌屿洲给了允许,这种冲动就再忍不住。
“……”
凌屿洲倒是没想到韩邺问这种重量级的问题,他略作思考,将实情告诉眼前这位秘境主人的转世:“的确如此。”
果然。
韩邺呼吸一滞,在凌屿洲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攥拳。
都在洞府里放冰棺重塑躯体了,还有那什么双修功法……怎么可能是别的念头。
这个人又是谁?
“那你……作何感想?”韩邺克制不住地继续探寻。
在说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揶揄,这样整个句子听上去就会像玩笑话。
然而,在凌屿洲看不见的地方,他已经快把自己掌心掐出血了。
凌屿洲仍旧想了想,这才道:“我们一直是君子之交,他从未表现出来,我有些难以想象……他以真实想法与我相对是何种模样。”
韩邺松了口气。
还好,原来是不敢表现出来,没表现出来最好……君子之交,那就是朋友了,也不知道跟凌屿洲相识多久、一起经历过什么。
他想到洞府书斋里的字画就有些烦躁。凌屿洲明显是喜欢书法的,不知道这人有没有投机取巧过,只会投机取巧……
呵,也不过如此。
凌屿洲继续道:“也许只有他在我面前、且仍表现出对我有意的这个前提成立,我才得以真实思考自己的体验和反应。”
韩邺点点头,心道此人已经不在了,凌屿洲不可能去考虑。
那会不会考虑他?其实也是没有任何依据的事。
韩邺不知该不该庆幸,他缓缓吐出口气,仍然难以将发散的思绪聚拢,却听到凌屿洲转移了话题。
凌屿洲道:“……这段时间里,如果真想要什么指点,找我切磋也可以。”
“?!”
注意力瞬间被吸走,韩邺有些震惊地看向凌屿洲,甚至脱口而出一个问句:“为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还是凌屿洲亲口告诉他,“有什么理由放着同门不管指点你”。
惊喜来得太突然。
凌屿洲却淡淡道:“不需要理由。”
“……”
原本迷茫飘摇的心火瞬间有了起势,就像沉寂的火堆被丢进一捆松枝,凌屿洲几个字就能胜过一切。
只要那么一点点的纵容和希望,火光就能重新燃烧起来。
他就敢继续试探下去。
韩邺道:“那我们可以双修,这个能帮你固魂。”
也能增加交集和身体接触。
“不必。”凌屿洲直接否定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只是想着能帮你一些。”韩邺心中一紧,提前给出一本正经的解释,表明自己心无杂念。
“你是不是忘了那十年灵力,”凌屿洲却只是道,“我说过会补偿你,这些都是正常的。”
况且,其实也不止十年灵力,算上第一世尘业的,他总共吸收了对方好几百年的灵力。
“……”韩邺被噎住了。
说得很有道理,虽然如今他只希望凌屿洲不要跟他分太清,但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就不太好再坚持。
韩邺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劝说,便听凌屿洲继续道:
“而且到时候你会很难受。”
韩邺一愣。
很难受?什么会很难受?难道是……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韩邺身体有片刻僵硬。
他又仔细看了面前人一眼。
乌发朱唇,皮肤白皙,虽然来自三千年前,看上去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因为气质气场的缘故,时常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
要是写在书里,定能当上一句“逸致雅秀,姿容无双”。
转念间,却又想到玉镯扣在腕上的压迫感、第一次谈话时暗藏的机锋,登天阶时遥遥在前的背影……
韩邺眸光微沉。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遭遇过灭门、羞辱、围杀……却都不曾低头折腰。
眼下自然也没想过屈居人下的可能。
跟凌屿洲提双修,一是临时作出的试探,并未想那么深,二是因外貌产生的潜意识偏向。
他对自己的傲气心知肚明。
但能和凌屿洲更加亲近,又有什么不可以?
如果是因为这个而拒绝……
韩邺打定主意,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即便已经想好了,说出来仍然会觉得羞耻,青年喉结微动,又在内心挣扎半刻,这才终于将想法道出:
“随便你怎样,我又不是那种经不起折腾的。”
凌屿洲微微凝眉。
什么意思?
他个人对双修并无偏见,拒绝韩邺的理由也很简单。
双修固魂,听上去容易,只是通过双修这一形式帮助他稳固神魂,加深魂体与新身体的联系与契合度。
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情况特殊,这十六字双修心法自然也是特殊的。
【双修固魂,魂随气驻。以身为器,聚灵定神。】
修士修炼、战斗的时候,体内都会有灵力流转,而操控灵力流转的便是神魂,这也是修炼、对战同样能促进身体与神魂融合的原因,只是比双修慢很多。
而双修要求过程中不断有灵力在经脉中游走,其实就是运用这个原理——通过双修,增强灵力在体内的游走速度,让大量灵力在体内快速循环,从而达到加强神魂与身体链接的效果。
一般双修其实无法帮助固魂,只是这种方法比较特殊。
韩邺是聚灵能力极强的体质,而他是器修。
万物皆可为器。
身体也是。
是容器,也是转换器,他和韩邺双修,那就是以韩邺的身体为媒介,借其聚灵体质吸收灵气,再让高浓度灵气化为灵力,转移到自己身体内快速流转。
因为并非采补,那些灵气走完一个周天后会原路返回。
总而言之,整个流程虽然不会削减韩邺的修为,却相当于一场全程感受极为鲜明的煎熬。
自己之前吸收韩邺十年修为,过程是缓慢而无感的,双修固魂不会吸收,却是迅速又密集的刺激。
作为充当容器和转换器的一方,韩邺会体验到体内所有灵力,以及正在转换成灵力的灵气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流失、涌向另一个人的感受,再在极度缺少灵力的状况下,接受原本和新形成灵力的倒灌。
凌屿洲觉得没必要,太辛苦了,虽然修炼和对战麻烦很多,但固魂之事并非急于一时。
他让韩邺找他切磋,也存了顺便固魂的想法。
“……”
所以,韩邺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室内,面前青年的呼吸声愈发不稳定起来。
他已经说了前一句,此刻就完全顾不上什么面子了,满心只剩下凌屿洲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自己没表达清楚。
烛火微微晃动,将室内照得昏黄迷离,所有色彩都被晕染出朦胧的氛围。
凌屿洲看过去,只见青年脖颈耳廓一片赤色,甚至还有往面上蔓延的趋势。
“……”
凌屿洲站起身。
因为进屋时便让人坐下了,他此刻起身,韩邺看过来便会微微仰头。
角度正好,凌屿洲能清晰观察到青年颈部绷直到明显的经络,很有种蓬勃的力量感。
韩邺抿了抿唇,似乎有些局促,看向他的眼中倒映着烛光,一闪一闪的,有点像修炼心法后出现的碎星效果。
“我是说,没关系。”
他声音低哑,似乎觉得很臊,语气听着浑不在意,里边又透着股执拗:“无所谓,我就想当下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