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闻禹从记事以来,听过最多的夸奖就是他很懂事。
受到父母冷待的时候从不哭闹,稍微大一点就知道给唯一关心照顾他的奶奶减轻负担,学习不用督促,学杂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攒,遇到什么困难全靠自己解决。看上去确实比一般同龄人辛苦,街坊邻居也经常说他有点可怜。
不过苏闻禹自己倒觉得没有那么糟,尤其是和霍城过去危险的经历比起来,更是小巫见大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部分人的生活不都是这样吗?
或许他确实因为过于敏感而习惯性地先考虑别人的感受,总是尽可能地回馈对他好的每一个人,生怕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负担,但这也很正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任性一点,不懂事一点——也许很小的时候想过,在其他孩子哭闹着向家长要糖吃,被哄被疼爱的时候,偶尔会有那么—丝丝的羡慕。
但长大之后,就没有了。
“其实,我也没让自己受什么委屈的。”苏闻禹眨了眨眼,最后这样说道。
他回答得含糊,多少有点避重就轻,但霍城没有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只是温和地凝视着他,然后带点安抚性质地揉了揉青年的发顶。
“那就好。“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从外面吹到阳台上的风早已经停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苏闻禹还是觉得眼睛像是被风吹过一样,忽然就泛出了一点泪意。
心里开始发酸,但回过味来以后又是甜的。
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居然也会有人在意。原来不会哭的孩子,也可以有糖吃。
苏闻禹眼睫颤动,一双湿润的黑眸透着亮光,情绪涌动像一片湖泽,里面流露出的那股似有若无的依赖,更是让人心猿意马。
可是霍城很好地克制住了那股冲动,俯身上前,在青年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不早了,睡吧。“
"嗯。”
他们各自洗完澡,而后自然而然地躺在了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段欲盖弥彰的距离,谁都没说话。但等灯光全部熄灭之后,霍城却猝不及防地长臂—伸,直接把人揽进怀里。
灼热的温度近在咫尺,从头到脚的间隔无限趋近于零,简直是整个人都被钳制住了。苏闻禹吓了—跳,脑子晕乎乎的,手倒是自觉地顺势搭了上去。
霍城不禁笑了一下,却没再做任何暧昧的动作,只规规矩矩抱着怀里的人,那一瞬间,心情竟是意外地柔软与平静。
仿佛有一种比情/欲更深刻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流淌,盖过了一切。
良久过后,他轻声道:“睡不着吗?“
.....也不是。”苏闻禹在黑暗中咕哝了一声,柔软的碎发蹭在枕头上发出赛窣的响动:“还不想睡。”
因为要准备搬家,今天其实起得很早,再加上收拾了一整天,到了这会儿精神上已经特别困倦,但也不知道怎么地,就是不舍得闭眼。
"霍城,”他眼睛一亮,身子忽然动了动,“明天,我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明天吗?”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隐隐的不确定。
“你有事要忙?要是没时间的话那就下次再——“
"不,没有别的安排。”霍城急急地否认,喉结滚了又滚,“只是....有些意外。”
他太高兴了,好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忽然无比庆幸此时紧闭的窗帘和全灭的光线,否则一定会被苏闻禹发现他狼狈的狂喜。
“这两年,我去过很多次盛华路,但都在陵园门口打转,没敢进去。”
苏|闻禹不解:“为什么?“
霍城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低声道:“一方面怕被你撞见惹你厌烦,另一方面也觉得我对她的宝贝孙子做出那些事,实在没脸见她。“
“那我明天会帮你说好话的,奶奶听完,就不会生你的气了。”苏闻禹大概是真的太困了,说话愈发软绵,每个字都含糊到了—起,像撒娇─样。
霍城忍不住无声地翘起嘴角:“好。“
“那明天早上你—定要早点叫我,不能去太晚。”
“嗯,放心睡吧。”他收紧手臂,温柔又小心地把人牢牢圈住,心底一片满足。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句叮嘱,第二天一早,霍城的生物钟准时让他醒来,比闹铃还管用。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他先感受到的是怀里的温热。
苏闻禹的头就枕在他的肩膀,手也轻轻搭在他的胸膛,漂亮的眼睛紧闭,正无知无觉安宁地睡着。
这几年里,每天早晨醒来,身边都是空荡又冰凉的,什么都没有,以至于此时此刻,霍城竟然有种眼眶发热的感觉,甚至差点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好在,这—切都是真的。
他想先做好早饭,再喊人起床,所以起身的动作极为小心。
但没想到苏闻禹原本就快醒了,身边人轻轻一动,立刻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一看霍城起了,马上也跟着爬起来。
“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霍城低声哄他。
“已经睡饱了。”苏闻禹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的时候,发现外面天不算太亮,太阳躲进了云层里,但好在也没有要下雨的预兆,“得早点去买花,奶奶喜欢新鲜的。”
“好,那我们就挑最好看最新鲜的。“
盛华路的陵园附近以前没有什么商铺,现在也一样,只是多了一家规模相当大的花店。
苏闻禹按照奶奶的喜好挑了好多花,光不同的颜色就有五六种,一眼望去姹紫嫣红,正好给光线阴沉的天色增添几道光彩。
他和霍城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花束,越过一片绿化区,走到了奶奶长眠的地方。两边的常青树比上次来的时候又更粗壮了些,南天竺也愈发茂盛,但墓碑上老妇人慈祥的笑脸始终没有变。
“奶奶,我们来看你啦。”苏闻禹笑着打了声招呼,把手上的花轻轻放下。
而后,空气中就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其实往常他一来这里话就很多,包括近况和未来的打算,剩下大部分是自夸的话,说着说着还会忘记时间。可是现在旁边站着霍城,反而有点不好意思那么随意地自吹自擂了,所以就试图稍微斟酌—下。
但没想到,他一直不说话,霍城倒是先开口了。
“奶奶,您大概也知道了,闻禹现在是一个很出色的画家,有很多很多人都认识他,欣赏他。”
咦?不是约好让我帮忙说他好话的吗?怎么变成说我的好话了?
苏闻禹忍不住偷瞄了他一眼。
霍城嘴角一勾,“他前阵子拿去参加集成展的那个作品,现在又上了头条,有很多人都想要收藏。”
“还有,长期合作的画廊老板也很喜欢他,特别崇拜他的创作水平,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恨不得把他供起来,就怕他有一点不开心——“
这都什么啊,简直越说越离谱,苏闻禹纳闷道:“我现在长约的画廊老板,不就是你吗?“
霍城“嗯”了一声,眼里含着笑意:“就是在说我。“
"..…”苏闻禹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又在逗他,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立刻扭过头去。
霍城笑了笑,接上话茬继续说着苏闻禹的丰功伟绩,光一件小事就能夸出一二三四五来,比他之前自夸可厉害多了,听得让人脸红。
“个人展估计也快了,或许明年可以试试?这就要看闻禹的创作速度了......"
他说话的口吻特别温和松弛,闲聊似的不紧不慢,每个字发音又很清晰,是老人家特别喜欢的那一种。更别说他脸上还带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看起来简直英俊得过分。
苏闻禹忍不住恍惚地想,就算没有自己在旁边说好话,奶奶大概也是不会对霍城生气的。
“还有一件事,奶奶,我以前是做得很不好,但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闻禹,再也不会让他委屈难过了。"
耳边的嗓音瞬间低沉下来,这句话一改前面的轻松,变得严肃而认真,像在许下一个很重很重的承诺。
苏闻禹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霍城专注又珍视的眼神。里面看不到底,全是数不到头的感情。
他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他真的可以再贪心一点。
“霍城,这些花好像还缺个颜色,你能帮我再去挑一束白的吗?“
这要求其实来得有些突兀,毕竟花是刚刚才一起挑选的,六月的天变卦都没这么快。
“我现在就去。”但霍城丝毫没有犹豫,一口就答应下来,还细心地多问了一句花的品种。
苏闻禹垂眸思考了一会儿,“马蹄莲吧,这个寓意好。”
“好,那你在这儿等我。”
他暂时和苏闻禹分开,一路沿着台阶往下,走出了这个地方。
甚至因为过于慎重,到花店的时候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询问。
“马蹄莲的搭衬有白柯和绣球两种,奶奶更喜欢哪个?又或者一起买?“
"只要白柯就好了,味道最好闻。”苏闻禹轻声回道。
迎面有微风吹过,悄悄掠起地上的几片黄叶,在空中飘浮,打了个卷又很快落下,恰似一个人上下起伏的不定心绪。
他按下通话挂断键,一双星眸亮晶晶的,而后,忽然朝着墓碑绽放出一个极为清甜的笑。
“奶奶你看,虽然不是什么太合理的要求,但是我让霍城去买他就真的去啦。”
“你以前总说他对我有恩,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让我凡事都顺—顺让一让,一定要包容他不可以任性,这话当然有道理,但是霍城说——他说我可以任性一点,在他面前,我偶尔也是可以不那么懂事的。”
语调微微上扬,甚至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得意。
"奶奶,他比你想得还要好,你知道吗,就算我现在突然和他说,想吃公石西路那家面包房的草莓冰激麦,他也—定不会拒绝。”
“不过——”苏闻禹神色狡黠地眨了眨眼,“还是不折腾他啦。”
真正喜欢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辛苦,所以他其实并不太想故意任性要求霍城额外做些什么,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知道自己有任性的资格这件事,已经足够让他觉得快乐了。
天色一点一点慢慢变亮,隐约的沉郁逐渐褪去,开始释放出些许暖意。
脚步声隐约传来,苏闻禹顺着声音转过头,就看到英俊好看的男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姿态从容地远远走来。
头顶是微醺的日光,身边是柔和的绿荫,怀里是皎洁的鲜花,万千风景,好像全部藏匿在他深邃的眼睛里。
苏闻禹的心口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期望了很久的幸福,想要了很久的生活,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时刻了。
但等到霍城走得近了,他才忽然间注意到这人手上除了花束以外,还有一支草莓味的冰激凌,底下的杯托上面,赫然是那家面包房特有的标志。
苏闻禹一下子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
等等,不会吧?
声音戛然而止,他飞快地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刚才的那一通电话,通话时间远远比他以为的要更长。
所以…....那那个时候他居然没有挂断!
也就是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全都被霍城听见了?
苏闻禹的大脑霎时间嗡嗡作响,眸光慌乱地闪烁,喉结颤动了一下,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却被放下花束的霍城毫不客气地单手—把拽住。
“陵园外面挑束花,也就五分钟,换道去公石西路买个冰激凌,开车来回一趟算上排队还不到二十分钟,这就算任性了?“
“闻禹,”男人微微挑眉,眼里乍一看是漫不经心的笑意,细细分辨却带着隐晦的心疼,“你能不能稍微有点志气。”
说的什么东西。
苏闻禹狠狠闭了闭眼,他这会儿理不直气不壮,白皙的脸颊迅速飞上一抹薄红,窘迫到完全不想理人,甩手就要走到旁边连冰激凌都不想要了。
“别生气别生气,我错了,不是故意偷听,当时忙着挑花来不及挂电话,后来发现不对就掐断了,没听到多少。”霍城怕真把人惹恼了,赶紧去牵苏闻禹的手,一叠声道歉哄他,还把冰激凌塞过去示好。
苏闻禹倒也不是真生气,更多的是无措,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他没接冰激凌,但也没太挣扎,别别扭扭地半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一声不吭。
霍城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闻禹,你以前曾经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做的事,比如大黄,比如家里的画,比如出去旅游,但我都没有及时地完成,结果到后来,全部都过期了。”
“现在,”他顿了顿,攥紧手心掩饰住声音里一点情不自禁的后怕和颤抖,沉着嗓子说:“现在你能重新对我提出一点要求,我又能在你还想要的时候满足你,我真的很高兴。”
苏闻禹猛地抬头。
他们靠得很近,视线相叠,呼吸融合,气氛温柔又缱绻。
下一刻,太阳终于从云层里彻底露出头来,光照大地,也投下交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
一个只知道付出的人懂得了接受,一个只想着索取的人学会了付出。
两个人原本都不太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但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再重新走到一起时,却神奇地拼成了圆满。
“那我中午要吃煎鹅肝和洋葱汤,最正宗的那种。”苏闻禹咬了好大一口冰激凌,半个身子的重星都倚在男人肩膀,懒洋洋地发号施令。
“没问题,食材都有,我给你做,就用奶奶留下的那口汤锅。”霍城毫不费力地撑着他,像撑着自己的全部,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溢出的爱意。
“那……现在回家?“
“嗯,回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