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意的爸爸去世了。

灵堂正中间的照片，也不知道是谁选的，选了一张看起来苦大仇深的，就像在告诉大家死者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留恋一般。

桌子两旁摆着几个花篮，不太新鲜，一看就是买的便宜货。

吴明意就站在一旁，只比花篮高出小半个头。

他低眉顺眼，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还不如对面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姑。

他有些轻微自闭，不算特别严重，只是不太爱与人交流，其他的与常人倒也没什么区别。

前来吊唁的客人挺多，进进出出数下来也有好几十个。

每个人都会对着照片鞠躬，上香，然后与家属安慰上几句。

一开始来的几个人都是对着吴明意安慰，可吴明意的沉默和冷漠，让人觉得不自在，就好像现在桌上摆着的那坛骨灰，是属于一个不相干的人。

姑姑抹着眼泪走到吴明意面前，原本伤心欲绝的眼神突然变得恶毒，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站在了他前面，不作声色地将他挤到了靠墙的地方。

之后来的人，也就再没有谁去注意墙边那个低着头，一头乱蓬蓬卷发的青年。

吴明意也无所谓，一直靠着墙，低头盯着脚上的黑皮鞋，这还是成年后第一次穿皮鞋呢。

鞋面被擦得锃光瓦亮，稍稍挪动一下，还会出现小小的反光点，发现这点后，他居然来回蹭着地面玩儿了起来。

随着皮鞋上那光点的闪动，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温柔似水。

是妈妈的眼睛。

吴明意终于生出了一丝悲伤，却并不是因为今天去世的人。

他轻轻咬着牙，双手背到身后，紧紧压在墙上。

终于，宾客们都到外面的大厅吃饭去了。

姑姑的儿子赵海洋怀里抱着个黑包，有些急躁地走了进来。

本该充满悲伤的日子，他脸上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妈。”还没走近，赵海洋就忍不住喊了一声，怀里的黑包被他跃跃欲试的手拿了出来。

要不是吴明意在，他肯定就把包抡起来画圆了。

姑姑瞟了眼吴明意，给赵海洋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往屋子的一个角落靠近。

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吴明意没太听清，但他偷看到姑姑往包里飘去的惊喜眼神，以及赵海洋比出的五根指头，他猜测，他们应该说的是今天收到的礼金。

他们这个地方，白事也是要收礼金的。

不出意外，丧礼结束后，礼金应该到不了他手上。

果不其然，不知过了多久姑姑从外面走进来，复尔又探头看了看外面，确定没其他人后，走过去用手指戳了戳还站在墙边没移动过的吴明意，十分不客气：“你也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不是我们吴家的种，多的不用我再说了吧？”

吴明意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没动。

他知道的，钱和现在住的房子，姑姑都不会让给他，即便爸爸死前已经立了遗嘱，姑姑也不会退让。

好在，爸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偷偷给他留了另一套房子。

只不过是在繁杂的老城区。

是爸爸给他的补偿，姑姑不知道。

见吴明意没反应，姑姑翻了个白眼，一脸的嫌弃：“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姑姑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告诉吴明意，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好放在门口了，让他马上就离开。

吴明意终于动了，依旧低垂着头，走过去在爸爸的遗照前鞠了个躬，上了柱香，然后继续低着头走了出去。

“真的有病，跟他那个妈一样……”

姑姑的讽刺还在继续，但他不在乎，走到门口拿起地上的一个背包离开了。

嗯，姑姑是铁了心要赶他走的，这包东西应该是早上就整理好从家带过来的，所以他连跟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道别都没有机会。

身上还有最后的五百块钱，是爸爸临死前偷偷塞给他的。

好在姑姑没有搜身。

走出丧礼堂，吴明意终于抬起了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星星逐渐显现，他在心里默默背着地址。

府城区迎新路如意小区14号楼603。

他在路边拦了辆的士。

盯着窗外缓缓闪过的人影和刚刚亮起的路灯，思绪慢慢飘远。

他确实不是爸爸亲生的。

在他五岁的时候，亲生父亲车祸死了，妈妈带着他嫁进了吴家，他的名字也从刘明意改成了吴明意。

妈妈长得好看，但智力不太好。

一年后，妈妈也去世了，具体原因不明，但爸爸跟他说了很多句对不起，还说这辈子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养着他。

这句承诺从六岁到二十五岁一直都在履行中。

现在，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个人了。

因为爸爸的过分溺爱，吴明意小学都没上完就被迫待在家里，爸爸亲自教他认字算数，所以目前他没有文凭，没有工作，连独立求生的技能也没有。

他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车子停在了小区外面，吴明意看了眼计价器，居然要30块这么多。

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司机。

“微信不行啊？”

他摇摇头，小声道：“微信没有钱。”

司机皱了下鼻子，很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从里面翻找着零钱，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这年头还有年轻人不用微信支付的……”

他握着那一把零钱，迅速下了车。

司机的念叨让他脑袋疼，他本来就不爱与人交流，微信这种东西更是可有可无。

列表里躺着的除了去世的爸爸，剩下的那些亲戚，其实也跟死了一样大差不差。

他走到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透过窗户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干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就是再淡定的吴明意也被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一个穿着保安服的老头从他身边走过，回到了保安室内，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名字，来干什么？要登记。”

吴明意低着头：“吴明意，我爸爸让我来拿603的钥匙。”

“身份证。”

吴明意摸出来递过去。

老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从抽屉翻出一把钥匙给了他。

“谢谢。”吴明意拿着钥匙小跑着离开了。

可走到小区里头，他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14号楼在哪里……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还亮着灯的保安室，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就不太想和陌生人交流。

老小区就是老小区，路灯昏暗得就像没开似的。

小区内也有零星的住户在散步，或者遛狗遛娃，但他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是一栋一栋的查看房子的编号。

找到13栋了，那么……

他刚刚扭过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身边快速走过，胳膊撞了他一下，不过那人并未停下，而是匆匆离去，就像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他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不过什么也看不见，那人穿着帽衫，遮住了头。

他掂了掂背上的背包，往14栋的方向走去。终于到了。

这是步梯，对于几乎没有运动过的吴明意来说，爬上6楼就已经差不多要了他半条命。

好在，打开门亮起灯，屋里家具齐全，灯光舒适，看来，爸爸对这套房子是用了心的。

但吴明意没多大兴趣，放下包，走近就近的一间卧室，倒在还未铺床单的床上，直接睡了过去。

眼泪从眼角滑落，现在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记不清醒来了几次，反正最后一次是饿醒的。

前一天办丧礼，他真的是一整天没吃饭。

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他赤脚走到床边，拉开窗帘。

天还没大亮，外面灰蒙蒙的，春寒料峭，早春的冷风从不太严实的窗户缝灌进屋内，激得吴明意打了个冷颤。要吃早饭吧？

他竟然有些迟疑，以前都是爸爸给他端进屋的，可现在自己的话要怎么做呢？

出去吃？点外卖？

他摸了摸包里的钱，也不知道能用几天。

他把四百元整钱放在了门口的鞋柜抽屉里，因为之前爸爸跟他说过，不要带太多钱出门，他还记得。

简单洗漱后，他第一次一个人在清晨踏出了房门。

老小区有一点挺好的，周边很热闹，菜市场，小店铺应有尽有。

吴明意内心挣扎了很久走进了一家包子铺，选了最角落里的位置。

“帅哥，吃什么？”服务生很快走了过来。

吴明意瞅了瞅玻璃桌面下压着的菜单，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了鲜肉包三个字：“这个。”

“鲜肉包一笼？够吗？还要别的吗？”

他的手指又指向豆浆两个字。

“一碗豆浆？”他点点头。

服务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还没见过这么胆小害羞的顾客。

此时，店里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顾客大声嚷嚷着点单，吴明意不敢抬头看，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周五晚上有事做，九哥通知了没？”

“通知了嘛，晚上十点半，君威大厦2号楼3单元……”

“傻子吗？大声嚷嚷什么？生怕别人听不到？”

“对不起对不起……”

“东西都带好了，别到时候出问题。”

“知道了，东哥。”

那几人一直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事，吴明意全都听了进去，但始终不敢抬眼，哪怕服务生给他上餐的时候，他都是低着头小声说着谢谢。

直到那几人起身离开，他才偷摸抬眼看去。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帽衫的背影让他觉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时，那个穿着帽衫的男人突然折回，吴明意迅速低头收回眼神，还好没有对视。

男人好奇地看向吴明意，一头乱糟糟的小卷毛，就像那种贵宾犬身上的毛一样，身形瘦弱，缩着脖子低着头窝在那个角落里。

刚才他就注意到了，这个人身上有着在逃犯罪嫌疑人的一个特征——畏惧人群，觉得有无数双眼睛都在观察自己。

不过他还来不及探究，门口的东哥就在喊：“快点儿，拿到没有？”

对了，他是进来拿东哥落下的火机，据说是他女朋友送的。

男人再次离开，吴明意这才小心翼翼抬起头继续吃着早点。

吃完后他也没有叫服务员结账，只是按照菜单上的价格算好了之后把十块钱压在了碗下面，然后溜了。

“喂！”

服务生一看他跑了，正打算追出去，幸好旁边的大爷敲了敲桌子，指着碗下面的钱说：“这儿，这儿。”

服务生这才呼出口气，翻着一双死鱼眼骂骂咧咧道：“也不说一声，还以为吃白食的呢……”

旁边的大爷也只是笑笑。

走在路上，吴明意想了想，他还是不太愿意跟陌生人交流，不如买点泡面回家吧，总是能顶好几天的。

于是，他低着头走进了超市，脚步匆匆。

本来因为早起就困意十足的老板娘瞬间就清醒过来，一个挺身站起来就追了上去。

吴明意正在寻摸着放泡面的货架，冷不丁对上老板娘的眼神就被吓了一跳，赶紧又低下头。

“找什么？”老板娘伸手摸向一旁货架上的痒痒挠，试探性地问道。

她不太确定眼前这个站着异常局促的青年是不是小偷。

“泡面。”

吴明意小声地说出了两个字，老板娘也稍稍放了下心。

“你右手边第二个货架，啥都有，自己去看哈。”

虽然老板娘让吴明意自己去看，但她还是拿着一把痒痒挠跟了过去，一直挡在吴明意身前，生怕他一不注意就拿起东西跑了。

好在，吴明意没有像老板娘想象中那样，他乖乖滴抱着七八盒泡面在老板娘一刻也没移开过的眼神中走到了吧台结账。

“31块5。”老板娘翻着泡面，又瞅了瞅吴明意，“还要别的不？”

吴明意掏出钱摇摇头。

老板娘蹙着眉：“火腿肠都不要啊？饮料呢？”

吴明意继续摇摇头。

老板娘有些纳闷，好奇心趋势她稍微弯了弯腰去看吴明意，因为他一直低着头。

最后，老板娘拿起吧台上的钱，自言自语道：“年轻人少吃点泡面，对身体不好，来，找你八块五，你要袋子不？”

吴明意接过钱摇着头又将泡面叠成两摞抱起来，往外走。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个坚实的胸膛，泡面一股脑儿全滚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隔壁月初就完结了，这本会开更，但是前期更得慢一点，因为收藏和人气不够，等3w字以后能上榜单了就会稳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