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杰森说完这句话的时候, 其实有些后悔。

他知道温逾只是想偿还他，不是为了别的。

他纯粹是脑子一热，因为这对他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但冷静下来想想, 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而且有风险。

镇定治疗, 又被称为AO恋情的催化剂。

许多令人发昏深陷的恋爱，都是从一个Omega答应给Alpha做镇定治疗开始的。

因为镇定治疗的首要条件, 就是需要Omega对Alpha完全放下戒备, 以一种宁静且舒缓的状态，向Alpha敞开精神网。

越是契合的基因，治疗时的默契度就会越高, 再经过长期的磨合, 自然而然就会催化出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

虽然他们的基因并不契合, 但维杰森也不想对温逾产生依赖, 更不想让温逾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情结。

但温逾此刻已经重新坐下来了, 而且就坐在他旁边，很近。

“提前说好啊，我是个新手Omega，腺体不成熟, 精神力可能也就那么回事，最主要的是我第一次干这个，不太熟练, 得多试试。”

维杰森“嗯”了一声，也给自己设了最后一条退路。

他冷淡道：“如果超过十五分钟还是不行就算了，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温逾觉得自己不可能失败, 含糊“哦”了声，没拒绝。

精神网是一种无形的、虚渺的, 近似于意识一样难以捉摸的东西。

张开精神网，就等同于张开意识，让自己处于被催眠时一样完全松懈、毫不设防的状态。

听说镇定治疗对于基因契合的人来说很简单，但温逾初次做这种尝试，有点紧张。

温逾深呼吸了几下，闭上眼，试图把自己的精神网放松，将维杰森的精神网包围。

很快，他便放出了一团无形的、毫无攻击性的柔软东西向维杰森靠近过去。

但那东西很生涩，仅仅敢向对方发出试探性地触碰，像只畏生的小猫，怕人又好奇，身子向后缩得远远的，悄悄摸摸伸出爪子朝他挠两下，又快速躲回安全领地。

这就是温逾的精神网……

维杰森心尖发痒，垂眸绷着张冷峻的脸，因头痛导致眼睛透着隐隐的红，默不作声，余光却时刻关注着温逾的状态。

几分钟过去，温逾这边没什么太大进展，还是停留在试探的阶段。

温逾尝试了数次，也失败了数次，在不知道第几回试探失败后，他“啧”了一声，似乎有些烦躁。

他不甘心地呼了口气，调整坐姿，重新尝试。

可能是因为越心浮气躁越做不好，无论怎么试，他都无法彻底触碰到维杰森的精神网。

“还是算了。”维杰森扫了眼时间，替他打退堂鼓，“我们的基因匹配度不高，第一次治疗需要很长时间的磨合，你还是回去……”

“我觉得不是这个问题。”温逾一生要强，试图寻找问题的根源。

他想了想，咂了声嘴，竟恶人先告状：“肯定是你的精神状态没放松。”

“……”维杰森无言，向他甩了一记眼刀。

温逾自己的精神网现在跟个击剑手似的，左刺一下，右挠一把，而维杰森的精神网始终安安稳稳的呆在那，快被他戳成筛子了。

面对这种控诉，维杰森只觉得无语。

“没放松的是你。”

温逾不管。

他当做没听见，仍不气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维杰森忍着脑内的刺痛感，静静等着。

他薄唇抿成直线，略微偏头，将视线垂落在身侧的人身上，看着温逾眉头皱得很紧，一副遇到难题要烦秃了头的样子。

维杰森心里柔软了一阵。

他脸色还是冷的，忽然探出手掌，缓缓握住了温逾的手。

温逾睁开眼，愣了下。

维杰森的手掌也比温逾大上一圈，微烫的触感带着几分力道，骨骼宽大，能将温逾的手完全握住。

——肌肤触碰，是获取对方信任、令对方放松下来的方式之一。

“别心急。”维杰森低声说，“你的潜意识对我还有警惕性，所以才迟迟不能接纳我的精神网，再这样耗下去也没有用。只剩7分钟了，我有个提议，想不想试试？”

温逾看着他的手，还有点发愣，问道：“……什么提议？”

“试着回答我的问题，不用刻意思考，放松下来，就当平常一样聊天。”

温逾犹豫了几秒，点头。

为了能让温逾松缓下来，维杰森语气相对平时而言还算温和：“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温逾略微一滞。

他知道维杰森根本没信过自己的说辞，但还是坚持扯谎道：“不为什么，就是想见你呗。”

维杰森眼神漆黑微凉，因为头疼得太剧烈，他没有太多精力和温逾计较，甚至连说话都有些吃力。

他又问：“……你答应和我签约，又是为什么？”

温逾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答道：“当然是为了钱……怎么了？”

“没事，你只负责回答就好。”维杰森嗓音很沙哑，缓慢地继续问，“为什么缺钱？和家里吵架了？”

“算是吧。”温逾含糊其辞。

他看得出维杰森其实没什么力气说话，想了想，故意省去了一些内容，模糊地继续往下说。

“温伯山，就是我那个便宜爹……他因为一点私事，以前本来是想让我哥继承家业的，现在又改主意了，把继承人定成了我，但我不愿意。所以他想逼我回家，送我去学金融，我就跟他反抗。”

“……所以你跟我签约，其实也有一部原因，是在和家里赌气？”维杰森低哑地问。

这件事维杰森打死也不会猜到真相，温逾隐瞒事实，囫囵地“嗯”了声。

维杰森意识到，温逾直播时平白无故招惹了那么多人，或许也和这个有关。

他忍了忍头疼，半晌才轻声作出评价：“……幼稚。跟家里吵架就把自己卖了，你是小孩？”

温逾：“？”

温逾不解：“这交易不是你先提出来的？”

维杰森不置可否，似乎毫无作为甲方的自觉，又重复了一遍：“幼稚。”

温逾：“……”

温逾啧了声，有点想怼人。

但出于对金主爸爸的礼貌，以及对病人的宽恕，他只相当收敛地冷冷回了一句：“反弹。”

维杰森唇角忽然不太明显地勾了勾。

但不仔细看的话，仍是那副冷淡刻板的表情。

他额角甚至还在冒着冷汗，因为多说了几句话，嗓音越发干涩喑哑，喉结略滚了滚：“总之，合约已经生效了，就算你以后不再跟你父亲怄气，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反悔？不可能的。”

提到这件事，温逾丝毫没有犹豫，眼底甚至有些冷。

“我不可能跟他和解。”

“他为了这件事，自作主张地想要把我妈的名字写进温家族谱，甚至从姥姥家里抢走了我妈的骨灰，要葬在他们温家的地盘上……他就是个傻逼，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

“他以为他只有做了这些，我这个‘继承人’才够名正言顺。他把自己当古地球时代的皇上，没名分的女人生的儿子不配继承他家皇位。”

“他根本就不明白，没人稀罕他的‘皇位’，就算硬塞给我，我也不会好好做。他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他。”

温逾声音略显冷漠，语气坚决，充满了对那个人的厌恶。

维杰森眉头皱紧了，握着温逾的手掌也略微收紧。

他没想到温逾竟然会经历这种事。

他觉得温逾父亲的做法很古怪。

温逾是个养子，外界都说，温逾的妈妈和温逾的父亲虽然有过一段旧情，但也仅限于前任关系，温逾和他父亲没有任何血缘。

既然如此，他父亲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给他妈妈一个“名分”？

真的只是为了让这个养子更有面子？

促使他改变主意，选择温逾这个Omega做继承人的原因又是什么？

维杰森有心想问，但这些温家的家事，想来温逾也不愿意向他透露更多。

他缓慢闭了闭眼，头疼到无法思考，索性也不问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顺其自然地揉了揉温逾的头发，那一头蓬松的金发像幼鸟的脯毛一样柔软，开口时，语气也像在给炸了毛的鸟顺毛。

他不是很会说安慰的话，只沉声道：“明白了，那以后就气他。”

温逾：“……”

温逾张了张口，觉得维杰森的动作和语气有点怪，于是奇怪地多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怎么应对。

郁闷道：“你怎么跟哄小孩似的？我又不是……”

想了想，温逾又自暴自弃：“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换个话题。”

“好。”维杰森放下手。

维杰森答应得很快，被冷汗浸透的锋利面庞上波澜不惊，的确按温逾所说的换了个话题，平静地问出一道雷：“你真的有过男朋友？”

“…………”

话题转换的跨度实在太大。

温逾直接哽住了。

维杰森面无表情的冷峻病容自带几分审讯气场，握着他的手微微施压，无形增加了压迫感。

与刚才问“为什么同意签约”时的语气不同——维杰森显然是知道答案的。

好在温逾足够冷静镇定。

他舔了舔唇，明知自己被戳穿了，但仍然嘴硬：“有，而且男女都有……怎么，我看着不像？”

维杰森脸色冷淡，甚至是平静无波：“几个？”

温逾破罐破摔地胡诌：“七八十个。”

“……”维杰森剜他一眼，似乎无语了很长时间。

随后他收回视线，无情又疲惫地道：“那好。我现在正好不想说话，你挨个讲给我听。”

温逾：“…………”

空气陷入了死寂。

“说不出来？”

“不是……就是人太多，我有点忘了。”温逾嘴硬得要死。

“那你慢慢想。”维杰森通情达理，同时也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如果没有那么多人，就按规定扣除违约金。”

温逾：“…………”

草。

合约条款里，好像还真有这条规矩。

——签约前如乙方对甲方所提问题不据实回答，构成隐瞒、欺骗等行为，将视情节严重程度扣除部分合约金。

温逾以为他在说真的，心梗道：“……扣多少？”

“看心情。”

温逾难得露出吃瘪的表情。

维杰森余光看得一清二楚，压下微翘的唇角。

他太阳穴跳得很剧烈，头疼得厉害，疲倦地向后靠着沙发，闭了闭眼说：“想不起来就暂时算了。先说说之前我让你背的关于我的报道吧，你都记住了多少，背给我听。”

温逾：“…………”

……

由于维杰森状态实在不好，后面几乎都是温逾在负责说话。实在说不出来了也要继续硬说。

没过多久，温逾的精神网竟然还真在这种情况下逐渐放松了。

并且很快地接纳、包围了维杰森的精神网，无意识中向他提供了治愈能量。

这样的走向完全出乎维杰森的预料。

维杰森不知道，在他浓烈信息素的包围下，温逾其实本就处于一个相对放松的状态，就像张着口的蚌壳，轻松一撬就能打开。

他本以为，他们的交流即便能让温逾的精神网完全松懈，但对于一个不契合的基因来说，松懈，并不能意味着接纳。

温逾只是个S级Omega。

没有理由能接纳他的精神网。

……但现在说明什么？

温逾和他的基因比他想象的要契合。甚至是契合很多。

而接下来他的头痛感衰减、精神躁乱逐渐平息，更是很好地佐证了这一点。

维杰森心跳加快。

据他的估算，温逾和他的基因匹配度可能达到30%，甚至35%。

也许还能更高，但维杰森不敢想。

这对一个SSS级Alpha来说已经是超乎寻常的数值。

基因库中任何一个SS级Omega都无法和他达到这样的匹配度，而温逾一个S级却做到了。

基因本就是复杂且多变的，匹配度的判定并不百分百遵循基因等级，因此这件事并不违背常理。

而这也就意味着——假如他要在基因库里按照匹配度挑选结婚对象的话，温逾是会被极力推荐的一个。

更通俗直白地讲，假如他的身体无恙的话，他其实可以和温逾……

维杰森闭了闭眼。

他现在甚至有种冲动，想把温逾拉到基因检测器前，测测他们的基因匹配度究竟达到什么程度。

但他明白这种想法不现实，只会徒增念想，给他带来更大的精神压力。

知道又怎样？匹配度高又怎样？

总归不会有什么结果。

镇定治疗所需的时间相对漫长。

温逾不用费什么力气，只需要一直静静地包围对方的精神网就好。

到了后面，温逾已经不跟维杰森聊天了，百无聊赖地仰头靠在全皮沙发上，一心二用，一边提供治疗，一边犯困打盹。

没过多久，就在治疗的过程中睡着了。

睡着的状态下，温逾的精神网依旧是舒张的，治疗并没有因此中断。

维杰森也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按兵不动。

他和温逾肩并着肩，双手仍紧握着。趁着温逾睡着，他终于可以轻微动动手指，摩挲温逾的手背。

片刻后，维杰森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温逾？”

他觉得以温逾现在的姿势，颈椎会很累，因此试图将他叫醒。

可温逾却因为接触到了契合的信息素，精神太放松，差不多进入了熟睡状态，并因为维杰森的一声叫唤，嗫嚅了下嘴唇，不知道在梦里嘀咕了什么。

然后他脑袋一歪，头从沙发靠背滑到了维杰森肩上，自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沉沉睡过去了。

维杰森：“……”

维杰森忽然静默。

他维持着身体不动，单手按下了循环系统的遥控器，加大排风量，让室内的空气流通变得更快，加速排走那些不利于Omega的浓烈信息素。

房间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不同于表面的冷静，维杰森的头脑里正在掀起一场风暴。

他嗅到了很淡的玫瑰味，思绪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乱飞，甚至已经在思考。

未来等他离开以后……温逾会在基因库里找到更加契合的Alpha吗？

会跟那个Alpha在一起吗？

会结婚吗？

……会是什么样的Alpha？

维杰森的精神网和信息素渐渐稳定下来。

但内心的烦躁感加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