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河觉得自己一觉睡了好久, 再醒来时,时间却只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窗外依旧风雨晦暝,乌云笼罩着整座苏克城,衬得下午四点钟的天色幽若黑夜。
许星河在窗边独自听了一会儿雨声, 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朝病房走去。
远远地,还未靠近病房, 就看到了一抹粉红色的小团子。
许星河一愣, 停下了脚。
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的小女孩。
女孩左手抱着一个布娃娃, 右手抱着一本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房门口,仰头望着房门。
她看起来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整个人又瘦又小。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女孩儿一个激灵,撒开小短腿跑到了墙后,然后探出半个脑袋,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星河。
许星河心头一颤。
女孩长着一双乌黑透亮、惹人怜爱的小鹿眼。
有点像她的母亲,也有点像自己。
或许是由于苏克城日照不充足的关系, 女孩儿的皮肤很白, 而发质稍显暗黄。她人虽然瘦小,但脸蛋儿仍有些婴儿肥。
许星河走上前去,在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你是莉莉吗?”
他想起病床上的女人睁眼时叫的第一个名字,猜想那应该就是她女儿的名字。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 好奇地问:“大哥哥, 你是谁呀?”
“我……”许星河一时语塞, “我是妈妈的……亲人, 也是你的亲人。”
女孩儿半边身子躲在墙后,歪头打量着他。
那双小鹿眼眨呀眨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许星河温声问道:“你怎么在门口站着,也不进去?”
莉莉奶声奶气地回答说:“医生在给妈妈做检查,让我先出来。”
许星河点点头:“你多大了?”
莉莉伸出小胳膊,拿右手比了个数字“五”:“我五岁啦,明年就可以去上学了。”
她这小模样实在可爱,许星河一个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莉莉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
许星河笑了笑,又问她:“你……你哥哥呢?”
“哥哥应该是去上学了吧。他之前一直住校的,妈妈生病之后,哥哥就不怎么去学校了,可妈妈一直让他回去上学,他们昨天还为这事吵起来了……”莉莉一段话说完,才突然想起妈妈跟自己说过,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聊天的事。
她连忙补救似的捂住嘴巴,旋即又放下了。
眼前这个大哥哥身上有种让人很舒服的亲切感,让她觉得不是坏人,于是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两人说话间,病房的门被打开,医生走了出来。
许星河起身,牵起了小女孩的手:“走,我跟你一起进去看看妈妈。”
病床上的女人气色仍然很糟糕,可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因为两人的出现而重新明亮了起来。
莉莉一见到妈妈就扑了上去,而许星河跟在她身后,再一次握住了女人伸过来的手。
女人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一天中大概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陪小女儿玩闹了,而五岁大的小女孩儿也不哭不吵,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前的地毯上,一个人抱着娃娃看起了书,乖巧得有点让人心疼。
许星河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女人清醒时,他会跟她讲一些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等到女人再度睡去,他就走到莉莉身边,跟她并排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然后打开自己的便携式光脑,挑一本之前没读完的电子书,一大一小一起在灯光下阅读。
就这么呆到了晚餐时间,莉莉非常热情地邀请许星河留下来一起吃晚餐。
许星河伸手摸了摸小妹妹的头,语气歉然道:“抱歉啊,哥哥今晚有约了,不能爽约的。今天你先和妈妈一起吃晚餐,等明天我再来陪你们吃。”
他想,有些事还是要去和凌长风说清楚的。
莉莉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很乖地点点头,抱着她的布娃娃道:“嗯,明天见!”
许星河出了病房,才突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凌长风走前说晚上会来接自己,但现在已经晚上六点多了,他却还没有收到对方的邮件,也没有见到凌长风本人。
正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邮箱突然响了——
凌长风在邮件中称自己临时有事,晚餐来不了了,让他先吃。
许星河愣了两秒,然后面色平静地关上屏幕,转身走回了病房。
他回想起两人分开前的对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似乎吵架了。
其实有那么一刻,他确定凌长风在生气,也好像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却依旧对此无能为力。
这大约不是谁的错,只是双方思考的方式不同,处事的角度不同,所以避无可避。
许星河回到病房内,在莉莉惊喜的小眼神中,笑着告诉她,自己回来陪她和妈妈一起吃晚餐了。
女孩儿的欢呼和期许给了许星河继续微笑下去的理由,她开始跟他讲自己看的儿童读物,甚至破例让自己抱了抱她的布娃娃。
于是,许星河不得不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像一个真正的大哥哥那样开始陪妹妹吃饭聊天。
来到苏克城的第一晚就这样过去了。
这天夜里,许星河独自躺在床上,本想跟凌长风说点儿什么。
可是来来回回编辑了好几次邮件,最终却都没有发出去。
他想跟凌长风说句抱歉,但隐约意识到这样做不仅于事无补,甚至还可能会把事情推向更僵的局面。
想说句谢谢,却也觉得这两个字显得太过敷衍。
最终,就这样在沉默里睡去。
大雨彻夜未歇。
第二天,许星河醒得很早,抬手一看时间,只有六点出头。
他迷迷瞪瞪地点开跳动的邮箱标志,才发现昨天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凌长风居然又给自己发了一封邮件。
凌元帅在邮件中说自己临时遇上点事,这几天都先不回去了。
许星河坐起身,靠在床头,有点茫然了。
凌长风……是在刻意躲着自己吗?
他仔细回想着两人分别前的最后一场谈话,总觉得那不像是一场冷战的开局。
事情应该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就算有,凌长风也不是会用冷战来应对问题的人。
他们之间,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开吗?
许星河盯着邮件发了一会儿呆,抬手拨通了秦远的视频线路。
很快,秦副官顶着一对黑眼圈出现在屏幕上。
“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吗?”许星河有些意外,“星浮城现在不是中午吗?”
秦远轻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我们好像吵架了。”许星河开门见山,将昨天下午发生的不太愉快对话跟秦远简要描述了一番,然后有些低落道:“他说我不肯相信他的承诺……其实我只是觉得很抱歉。”
秦远一边听他说事情,一边给自己冲了杯黑咖啡,问道:“为什么觉得抱歉?”
许星河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我母亲的事……是我的私事,原本不应该这么麻烦他的。我很感谢他所做的一切,但我又没什么能回馈的,所以……你知道的,总会觉得自己有所亏欠,也很抱歉。”
秦远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啜了一口咖啡道:“你所谓的吵架嘛,倒是不用担心,Alpha短期内的占有欲在作祟,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星河,换位思考一下,当你心甘情愿地给予他人帮助的时候,你是更愿意听到对方说‘谢谢,这对我很有帮助’,还是‘抱歉,实在太麻烦你了’?”
许星河微微一愣。
秦远继续道:“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你如果因此感激他,就去大大方方地对他说声谢谢,但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他也绝对不是图你回报什么才为你做这些的。你是被爱的那一方,星河,人类本能地愿意为爱人做一些事,不需要将这种行为想得太过复杂,不然会给彼此都造成不必要的压力。何况这件事对他而言也没什么麻烦的,要麻烦也是我麻烦啊……”秦远说着,又灌了一大口咖啡,“等你有时间了记得再请我吃顿饭吧。”
许星河:“……”
他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秦远还想再说些什么,加密通讯却又响了起来。
秦副官神色一凛,抬头对许星河道:“抱歉,我还有点事……”
许星河回过神来:“好的,不打扰你了,剩下的我去找他聊聊。”
秦远刚要按掉通讯的手微微一顿:“再过几天吧。”
说罢也不等许星河多问,便挂断了视频通话。
许星河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凌长风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这样想着,他翻身下床,迅速收拾完毕走出了房门,直接找到了凌元帅的亲卫队长刘易斯上校。
“带我去见他。”
对于这个要求,刘易斯上校显得满脸为难,想要劝阻,又有些力不从心。
许星河平静地问:“你们元帅下令不肯见我了?”
刘易斯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您怎么会这么想……”
“那他有没有说过,不准我去找他?”
刘易斯为难地回答道:“也没有,不过……”
“那就带我去见他。”许星河说,“出了事我担着。他既然没说过不肯见我,那我去找自己的法定配偶,有什么问题吗?”
凌元帅下榻的地方远离市区,坐落在苏克城郊外。
当刘易斯上校亲自帮他拉开车门的时候,许星河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实践基地。
“他住这里?”许星河观察着眼前的大型金属建筑,心里愈发狐疑。
刘易斯上校垂眸道:“是。”
许星河深吸一口气,跟随刘易斯队长走了进去。
他先后经过了三道大门,才来到了住宿区。
当最后一道银色金属大门开启的时候,许星河身子猛地一僵,连呼吸都跟着停了半拍。
四周充斥着海的气息。
仿佛有铺天盖地的狂澜席卷而来,令他在手脚冰凉发软的同时,脊椎却又闪过一丝酥酥麻麻的电流。
——是凌长风的信息素。
“这是……怎么回事?”许星河的脸色有些不好。
刘易斯队长低头回答道:“就是您感受到的这样,元帅不让我们说。我跟元帅通报过您要来了这件事,他没有拒绝,但是,您确定要继续往前吗?会……”
话音未落,身边的人已经像阵风一样冲向了卧室的方向。
刘易斯:“……”
他想跟上去,却又怕一会儿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景被灭口。
做了凌元帅十几年的亲卫队长,他太清楚易感期的凌长风有多么的危险、狂躁,且极具攻击性。
像是一具强大、冷血、却又毫无理智的超级杀伤性武器。
以往,如果碰上战事紧急的时候,凌长风会让军医用强力又伤身的办法给自己超量注射抑制剂,延迟他的易感期。
遇上战况不紧急的时候,他则会空出三到五天的隔离期,独自熬过这艰难的几天。
刘易斯队长知道,昨天下午,凌长风原本是打算靠注射抑制剂推迟易感期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抑制剂失效了。
他不得不开始隔离,以免对身边人造成伤害。
想到这里,刘易斯上校又忽然间回忆起另一桩事。
凌长风的上一次易感期,也就是那次由许星河的发情期所引发的易感期,好像度过得意外安然。
那是他跟随凌长风这十几年来,见他度过的最平稳的一段易感期。
那几天里的凌元帅并不狂暴易怒,相反,他像只心满意足的雄狮一样意气风发……
为什么呢?
刘易斯队长看着许星河离开的背影,恍然地想——
是因为,标记了心爱的Omega吗?
许星河在跑去卧室的路上也想到,来珀尔帕星之前,秦远跟他们科普过如果有人进入到发情期或者易感期的应对方法。
及时注射抑制剂是一方面,但是从秦远口中他了解到,凌长风的易感期周期比一般Alpha长,症状却也比一般Alpha严重许多。
正常Alpha每两三个月就会进入一次易感期,期间会表现得暴躁易怒,对Omega的信息素更加敏感、更加渴求,这种症状大概会维持一周左右,周而复始。
而凌长风大概半年才会迎来一次易感期,易感期的表现也更加强烈。
他会变得异常危险、暴虐、狂躁易怒……
又非常非常难受。
尤其是,他长期大量服用抑制剂,身体产生了抗药性,已经很难通过纯药物的方式缓解这些症状了。
许星河来到卧室门口,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房门。
不同于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满地狼藉,卧室内干净整洁、一片安静。
房间里没开大灯,只有床头柜上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颜色温暖,是许星河夜间最爱开的那种模式。
凌长风悄无声息地坐在床边,面向窗外的落地玻璃窗,只给推门而入的许星河留下了一个背影。
房间的建筑材料应该是特制的,不光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凌长风的信息素气息,隔音效果也极佳,人在室内,半点儿也听不到窗外雨落的声音。
这本该是个温馨又宁静的观雨场景。
可是四面八方都是令人倍感压迫的信息素气息,让许星河身子立刻绷紧了身体,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尤其是,当他步入这里的一瞬间,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海味信息素狂躁了起来。
可是一抬头,凌长风仍然安静地背对着他,坐在床上。
听到声音,只是耳朵微微一动,连头也没回。
许星河不安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走上前去,隔着一张床,在凌长风身后停了下来。
“你还好吗?”
许星河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凌长风的背影如此平静,信息素又如此混乱,让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对方是个什么情况。
凌长风开口了,没有转身,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只是比平时更加低沉、更加沙哑。
见他理智尚存,许星河微微松了口气,反问道:“你易感期怎么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
话一出口,却突然顿住了。
凌长风当然知道。
他知道,Alpha难熬的易感期可以被Omega的信息素所安抚。
也知道,自己的信息素对他而言,是契合度最佳的良药。
他只是没有开这个口。
大概也是,开不了口吧。
许星河沉默片刻,绕过大床,走到了凌长风的身边。
伸出手,轻轻搭上了对方的肩。
“我帮你?”
许星河的声音在昏暗又安静的房间内响起。
凌长风始终没有转过头去看他,许星河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于是把这当作一种默许。
他释放出了一丝香甜信息素,轻轻地攀上了凌长风周身。
如同一树繁花伸出了柔软的花枝,温柔地将人缠绕。
凌长风身子突然轻轻一动。
空气中的暴戾气息似乎有所消减。
许星河松了口气,还以为凌长风舒服点儿了。
可下一刻,手腕突然一痛。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来不及反抗,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按倒在了床上。
而周围的信息素也再一次暴动起来,仿佛冲破了最后一丝理性桎梏,彻底变得肆无忌惮。
许星河在慌乱中一抬眼,正对上了那双骇人的异瞳。
他身子一颤,这才看清,凌长风眼中满是血丝,双目几乎都被染红。
处于易感期的凌元帅欺身将人按在床上,右手死死地压住了许星河手腕。
一张口,声音比刚刚更哑了:“你以为,我不让你过来,是因为什么?”
他说着,又伸出左手,不顾许星河的挣扎,轻轻摩挲着对方脖颈处脆弱又敏感的腺体。
那双几乎滴血的异瞳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害怕。
凌长风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现在反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