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一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户籍,神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不是。”
他低垂着眸,并不认为这张纸上的名字属于他。
像这种伪造的户籍,每个影卫都接触过。
他们时常需要借助这些身份,隐匿自我,完成任务。
虽说是伪造的,却因出自皇家,用起来比真户籍还真,绝不会在任务过程中出现纰漏。
但,假的就是假的。
每个影卫对此都分得很清。
任务需要是任务需要,自己是自己。
绝不会认为自己就是户籍证明上的那个人。
影卫依附于主人,一切都归属于主人,一切仅由主人赐予。
只有主人赐下的名字,才是影卫的名字。
慕斯简直要被他气死。
他认认真真给他取的名字,他不要。
真想要叫“来福”是吧?
“好,好,既然你不认这个名字,那你以后就叫……”
话已经到了嘴边,慕斯却没法真将那个词说出来。
由他的口说出的话,就是御令,不得更改。
影一从此就只能认下那个名字。
他不能用狗的名字来羞辱影一。
光幕也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慕斯的视线落在地上的人身上。
一身是伤,打由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连狠话都不能放。
气死朕算了。
慕斯愤闷在房间中踱步了一圈,腿都不麻了。
看眼地上的户籍,慕斯走过去,一把将其捡起来,拿着转身就走。
“不要就不要,当朕稀罕给你!没了户籍,你就在宫里待一辈子吧!”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俯身叩谢。
“谢陛下。”
就算没名没分地待在宫中,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甚至比不上那几只登记造册的猎犬……
但只要能留在宫中,能离主人近一些,他什么都愿意。
慕斯被他噎住。
他怀疑影一是在故意杠他。
偏又拿对方没办法。
一时间更气了。
回到御案后,慕斯手一扫,推开药瓶,抓起那沾染泥土的布袋,丢到影一身前。
“旁的朕先不跟你计较,你离宫后直奔乱葬岗寻死的事,必须给朕一个解释!”
解释……
影一注视着地上的布袋,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影卫被主人抛弃,就再没了归处。
狗也一样。
他找不到能去的地方,也不知道继续存活于世的意义。
哪怕他离宫前,陛下让人送来东西,透着让他活下去的意思。
可那太难了。
失去主人的影卫,没法独自存活。
最开始被剥夺影卫身份时,是主人允许他留在身边当狗,才让他活下来。
但现在,主人已经不想养他这条没用的狗了。
影一低垂着眸,声音平缓而死寂。
“一切皆如影二所言,我去了乱葬岗,将主人所赐之物皆埋了起来,躺在上面,等待一切终结。”
影卫的命是属于主人的,没有自己生命的所有权,不能自裁。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个地方等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斯既生气又不解。
他已经放影一出宫,彻底放过了影一。
影一连被他百般折辱的那一年都熬了过来,却在得到解脱时去寻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没法独活。”
影一盯着衣角,双眸空洞。
“没法独活……”
慕斯想到什么,眸光变得狠厉,甚至连面色都有一瞬的狰狞。
“你想给他殉?!”
影一明明是他的影卫,是他的!
所有人都看好那个家伙,就连影一也……
慕斯气得一脚踹翻了御案。
在巨大的翻到碰撞声中,奏折散落一地。
那两个慕斯几次想砸,都没不舍得砸的药瓶,也滚落了下去。
其中一个药瓶滚到影一膝边,打了个转,抵着他的膝盖停了下来。
光洁的玉瓶身上显露出一条裂痕。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出,在影一膝边浸开一团。
影一死死盯着膝边蔓延开的血迹,看着它浸透了主人里衣的素白衣角。
浓郁的铁锈腥甜味蔓延开来,让他人头晕目眩。
影一面上血色尽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慕斯暴怒得红了眼,气得想去掘坟鞭尸,好一会才发现影一的异样。
满腔的怒意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
看到影一惊惧惨白的面容和发颤的身体,慕斯什么也顾不上了,快步走过去,俯身蹲下,扶着影一的肩膀焦急唤他。
“影一?影一!”
影一却仿佛根本没听见。
身体不住颤抖,呼吸急促,眼睛僵直而空洞地盯着衣袍上侵染开的血迹,像是陷进了什么恐怖的梦魇中。
这个状态,跟影一之前被喂加了他血的茶水时有些像。
但比当时更糟糕。
慕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不安,慌乱扶着影一摇晃的身体,转头对外大喊:
“传太医!李德福!去把太医院使请来!”
听到他的声音,宛若离魂的影一猛地抬头,抓住了他的手臂。
慕斯低头看他,“影一?你怎么样?”
慕斯观察他的模样。
影一的神情依旧很不对。
紧抿着唇不发一言,只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僵直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将他从头看到脚,像是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
他似乎并未清醒。
慕斯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影一的反应也十分迟钝。
握着他的手臂的手很用力,隐隐发着颤。
像是要抓住什么极为重要、又或将失去的东西。
慕斯将影一抱起放到榻上。
过程中,影一始终抓着他的手臂不放,他不得不跟着在榻边坐下,陪着他。
宫人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收拾好,把翻倒的御案搬到旁边。
太医很快抵达。
慕斯免了他叩拜,催他诊断。
太医院使上前,蹲坐在榻边,一边观察皇帝怀中人的神情状态,一边细细诊着脉。
“脉率不齐,面无血色,头晕目眩……这位大人,之前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影一能受什么刺激?
被刺激到的人是他才对。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慕斯还是认真回忆了下之前的种种。
影一是在他提起为那人殉、并踹翻桌案后变成这样的。
慕斯心下微沉。
并不想再提起那人。
只道:“我训了他一顿,动静有些大,许是把他吓着了。”
这话太医院使可不敢接。
他瞥见素白里衣上那点醒目的红痕。
“这是……”
太医院使伸手去探。
刚一触碰上,始终僵直不动的影一就挣动了下,呼吸骤然急促,面色也更加惨白。
慕斯赶紧将他搂住,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安抚:
“没事没事,朕不凶你了,别怕。”
听到皇帝的声音,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影一不再挣扎。
只抓住皇帝身前的衣襟,埋首在他怀里,像一只大狗般急促嗅着他身上清爽的气味,努力确认着什么。
太医院使确认了衣袍上的红色事物。
“是血,但不是这位大人身上的。”
说到“血”字的时候,影一的身体骤然紧绷,呼吸也再度变得急促紊乱。
太医院使彻底确认了,收回手,躬身回禀:
“陛下,这位大人似乎有惧血之症。”
慕斯:“???”
慕斯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哪有影卫怕血的?
影一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什么血腥的场面没见过?
可以说是从尸山血海里护着他一路厮杀过来。
这样的影一,怎么可能怕血?
可他旋即想起给影一喂“药”时,影一的反应。
一看到那加了血的茶水,对方就抗拒得浑身颤抖,被灌下药后更是伏在榻边大吐特吐,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了。
刚刚,也是在那瓶装着他心头血的药瓶碎裂后,影一才出现了异样反应。
虽然还是很难相信,但影一似乎真的怕血。
可曾经,影一无数次与刺客交锋,被鲜血溅了满身满脸,也面不改色。
并不像是恐血的样子。
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给影一造成了极大的刺激,让他从此恐惧血了吗?
慕斯心中疑虑。
不过既查明了缘由,就好解决了。
太医配了一副治疗心悸的安神方子。
并在皇帝的吩咐下,裁掉那沾染血迹的衣角,将其带出去销毁。
过程中,慕斯一直遮着影一的眼睛,没让他看到。
只是等他放下手后,影一还是转动脑袋,怔怔盯着那截缺失衣角。
慕斯注意到他的视线。
这是影一仅有的一件能够蔽体的衣服,现在也破了。
慕斯过意不去,低声安抚道:
“朕让司衣房给你做几套衣服,让你换着穿。以后……不会再让你衣不蔽体了。”
影一闻言,抓着他衣袍的手紧了紧。
旋即,影一像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松手,慌忙从皇帝怀里爬起来,就想下榻跪下。
慕斯拉住他,“都说了不许再跪。”
影一身体僵硬地停在榻边,神情慌乱。
“陛下,我……”
他刚刚做了太多冲撞陛下、冒犯陛下的事。
桩桩件件都足以让陛下厌弃他,再不许他近身。
“饿了吗?”慕斯转移了话题。
外边的天色都快黑了。
影一今早就只喝了碗粥,睡了大半天,又折腾了那么一遭,腹中早该空了。
影一顿了顿,微微点头,又急忙补充:
“不,奴……我,我可以饿很久,不吃东西也没事。”
“这是什么话?”慕斯蹙眉。
虽然他那一年里对影一很不好,但从未缺过影一吃的。
只是……每一次用膳,对影一来说都是羞辱。
影一往往只能爬跪在他脚边进食。
又或者伏在他膝上,吃他放在腿上碗碟中的东西。
有时,还需要就着他的手,舔食他手心的食物。
很难说这样的羞辱和挨饿哪个更糟糕。
慕斯一时默然。
他收回放在影一身上的手,沉默起身,往外走去。
他习惯了身为影卫的影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影一也总会跟在他身边。
走了几步,才发现才发现没有脚步声跟来。
回头去寻,只见影一僵硬地坐在榻边,愣愣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被抛下的惊慌无助,还更深沉的……认命般的死寂。
慕斯脚步微顿,转身返回去,牵起影一的手,低声承诺。
“随朕回宫用膳吧,以后……绝不会让你忍饥挨饿,也不会再让你遭受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