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陶泊也飞来大岛上,昨天还说着这边没什么好逛的人,今天又兴冲冲过来。
“我一个人玩多无聊,不来这里能怎么办。”
他已经后悔找梁瑾这个度假搭子了,这几天没把他给闷死。
梁瑾在酒店大堂接到人,打算去吃早餐,碰上傅逢朝的助理出来退房。就他一个人,提着行李箱现在就要走。
“你们今天就回去?”打过招呼后,陶泊随口问。
“我临时有工作,先回去了,”助理解释道,“我老板明天要参加他一个朋友在别的岛上的婚礼,还得晚两天。”
“他一个人?”陶泊有点怀疑,“他脚不是伤到了?行不行啊?”
梁瑾虽没出声,也不免担忧。
助理说道:“我今早去看他,已经好不少了,慢点走路问题不大,能不走当然最好,只希望他今天别到处乱跑了。”
他说着再次跟梁瑾道谢,一大早就有人将他们行李送过来,确实省了他们很多麻烦。
说了几句话,助理离开,梁瑾和陶泊去餐厅。
吃着早餐,陶泊问起梁瑾今天打算做什么,梁瑾想着傅逢朝的事,勉强回神,想了想回答:“就在这附近随便逛逛吧。”
陶泊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很无语:“我去浮潜,你去吗?”
“不想去。”梁瑾没什么兴致,“你不是怕水?还敢去浮潜?”
“我什么时候怕水啊?”陶泊坚决不承认。
梁瑾一句话揭了他的老底:“七岁时掉游泳池里差点淹死,连着做了半个月噩梦,我还以为你从那以后都不敢碰水了。”
陶泊尴尬笑了:“好吧,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至于不至于。不过说起来,那次多亏了大表哥你一把将我从水里捞起来,要不我这条小命就真玩完了。”
梁瑾却道:“不是我。”
陶泊一愣:“怎么不是你?我记得是你救我的啊。”
梁瑾切着餐盘中的面包,小声说:“是梁玦救了你。”
“啊?”陶泊不信,“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是你?那小子之后倒是跟我提过两回,我一直以为是他故意诓我,想要我叫他做爸爸才那么说的。”
“他有必要吗?”梁瑾无奈。
“那谁知道,我真以为是你啊,我怎么会记错了?”陶泊有点怀疑人生。
梁瑾微微摇头:“你那时才几岁,被吓到了认错人很正常,真是他。”
“你俩有那么像吗?这我也能认错?不过那小子以前是经常这样,故意扮成大表哥你逗我……”陶泊嘀嘀咕咕一阵,终于信了,又有些感慨,“那我倒是真欠了他的,可惜也没机会还了。”
梁瑾沉默吃东西,没再接腔。
陶泊不清楚当年车祸的事,这小子那时人在北美念高中,大半个月后才收到消息,特地飞去另一个州找已经成为梁瑾的自己求证。
他能在那场葬礼上骗过傅逢朝,又怎会骗不过陶泊。
陶泊像忽然想到什么,抬眼一瞬不瞬地盯上他。
梁瑾下巴点了点他的餐盘:“你不吃东西盯着我做什么?”
陶泊的视线在他脸上仔细逡巡:“我说啊,你真是大表哥吗?不会是我又认错了吧?”
梁瑾的神情微顿,淡了声音:“胡说八道。”
陶泊讪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在异想天开。
梁瑾懒得理他,拿起餐盘去拿吃食。
绿植隔墙背后的另边卡座里,傅逢朝放下刀叉,出神盯着落地大窗外水岸边觅食的海鸟。
直到身后的声音停下,片刻,他起身离开。
傅逢朝走出餐厅,但没有走远,在外边的露天咖啡馆坐下,靠进座椅里闭目,任由海风扑面。
黑咖啡的苦涩刺激着味蕾,却无法让他保持清醒,近似荒谬的念头一旦扎根,便如藤蔓疯长,再屏除不去。
“傅先生,请问……”
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思绪,傅逢朝睁开眼,停步在他面前有些拘谨的青年眼神一亮:“真的是你傅先生,我刚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傅逢朝却慢了两秒才想起,面前之人是前夜在酒吧里拉大提琴的那位琴师。
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你知道我姓什么?”
“我听酒店管家这么称呼你,”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刚过来看到你坐在这,才想到跟你打个招呼,没有打扰你吧?”
傅逢朝随意一抬下巴:“坐吧。”
青年坐下自报了姓名,他也是中国人,在欧洲的音乐学院念书,来这边游学三个月,辗转在这边各座岛上的度假酒店弹琴赚生活费。
“那晚多谢傅先生帮忙,要不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傅逢朝不怎么在意:“不用,顺手而已,道谢一次就够了。”
他的冷淡让对方有些局促,试着找话题:“傅先生是跟朋友一起来这边度假的吗?”
傅逢朝没有回答,而是问:“你那晚拉的曲子,是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青年闻言有些意外:“是啊,你知道?傅先生一定是懂音乐的人,才听得出来。”
傅逢朝只道:“这首春之歌是钢琴曲,比较轻快跳脱,并不十分适合大提琴的音色,用大提琴拉奏这首曲子的人也不多,你为什么会想到选这首?”
“大概我比较喜欢挑战高难度吧。”青年笑起来。
傅逢朝慢慢抿了一口咖啡,想到的却是当年梁玦说的,因为这首曲子里真的有春天的气息。
他遇见梁玦的那天,正是春日光景最好时。
分明孤高矜傲,却在陷入回忆的这一刻眼中有了难得的温情,对面之人看着这样的傅逢朝,忍不住问:“傅先生,我能不能加个你的联系方式?”
傅逢朝的眉峰动了动。
自餐厅出来,陶泊眼尖先看到前方露天咖啡座里的俩人,示意梁瑾:“你看那不是前天晚上在酒吧弹琴的那个?他怎么在这里?”
梁瑾只看了一眼错开视线:“走吧,别人的事情少管。”
他们往另个方向走,陶泊八卦道:“看起来他的脚是没什么事了,还能跟人坐这里谈笑风生,所以那晚这位傅大少真是英雄救美?他也跟那个徐笙一样,口味别具一格?”
傅逢朝瞥着走远的背影,低头静默一瞬,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
对面之人见他不出声,犹豫着还想说点什么,傅逢朝已经搁下咖啡杯起身。
青年一愣:“……傅先生?”
傅逢朝留下咖啡钱,淡淡点了点头:“没有必要,走了。”
陶泊话出口,忽然想起自己表哥对那位傅大少超乎寻常的关心,声音顿住,下意识转头看向他。
梁瑾走得很慢,放空的目光凝视前方,眼里像蒙着一层什么。
陶泊呆了几秒,抬手扇自己一巴掌:“我又在胡说八道了。”
梁瑾回头,被他这略显滑稽的举止逗乐,缓缓笑起来。
陶泊松了口气:“……那什么,你真不跟我去浮潜啊?”
“不去了,你自己去玩吧,注意安全。”
陶泊便只能算了:“好吧,那我不回房了,先走啊。”
“嗯。”梁瑾目送他离开,视线偏过,落向远处的咖啡馆。
傅逢朝已经不在那里。
梁瑾回房去睡了一觉。
昨晚他几乎失眠了一整夜,傅逢朝的那句“别来招惹我”似梦魇如影随形,他像在深渊泥潭底苦苦挣扎,每一次想要爬上来勉强喘口气,却是又一次的泥足深陷。
过度的困倦和疲惫终于让他睡去,一直到中午过后。
出门已是下午三点,梁瑾的精神稍微好了点,叫车去了这边的市区。
这里是岛上最具生活化气息的地方,餐馆、咖啡厅、酒吧林立,也有美术馆、书店和各样的小工艺品店,街头随处可见色彩鲜艳的涂鸦,狂野中彰显出几分难得的艺术气质。
梁瑾游走其间,放慢脚步,看逐渐偏斜的夕阳一点一点爬过街口的彩色琉璃墙,在转眼间看到另边街头的教堂,塔尖顶披上同色的晚霞,渲染出一片耀目光亮。
他停步看了片刻,走过去。
傅逢朝自午后就进来了这座教堂,在第一排坐下安静听了一场神父祷告。
身边座位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他一直坐在这里,始终沉静专注。
这会儿教堂里没有了别的人,他也起身打算离开。
神父叫住他,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许可以说出来。
傅逢朝停步,抬眼望向前方神像顿了片刻,终于慢声开口:“我想知道,人死……还有没有可能复生?”
他的嗓子有些哑,目光没有真正的落点,隐忍的哀伤全部沉在眼底。
“当然,”神父笃定道,“我们的教义便相信复活。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只有肉身才会沉睡在尘埃里,但灵魂不会。”
灵魂不睡在尘埃里,总会再次醒来,无论以何种方式。
傅逢朝不信教,他也不信神明,但若他的梁玦可以回来,他愿意从此做最虔诚的信徒。
教堂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傅逢朝回头。
逆光而入的身影从虚渺到真实,就这样闯入他的视野里。
梁瑾停步在那里,遥遥看过来。
这一刻,神明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