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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万人嫌落水后 今州 8908 2024-07-06 09:21:31

每次来到苏明雅的竹院,顾小灯都不免大惊小怪,看多少次都觉得奇妙,这地方竟能把风雅超俗和奢靡绮丽结合得通融和谐,这还不过是苏明雅暂住别人家里的小旅舍,不知道苏明雅自己的家得夸张到什么地步。

近来盛夏,竹院里又多修出一路的遮荫花藤架,顾小灯跟在苏明雅身后走进去,看着削薄的阳光零碎地洒在苏明雅身上,顾小灯身量没有他高,但见他在盛夏酷暑下仍是一副苍白的病弱模样,心里总是翻涌着怜惜。

走进堂屋中,气温比外界低了些许,水晶缸里的水母偶尔游出轻微的涟漪,苏明雅更被衬得像是透明了。

仆从伺候苏明雅去里屋换衣洗漱,另一个也过来请顾小灯同换,说用膳前应避免身上的尘土污了饮食,顾小灯头一次和苏明雅同桌共食,只得照着他们的规矩来,禁步连着腰带一同解下了。

一时又想起昨晚和葛关两人饮酒的情形,葛东晨自不必说,向来疏朗开阔不拘小节的,关云霁一个把门户之见刻在脸上的大少爷也随意地亲自煮酒,这么一比,他们倒是糙得很,苏明雅的日子要比他们精细百倍。

仆从不仅给顾小灯换了苏家的新衣服,还要给他洗手洗脸,他想自己洗,仆从还见了鬼似地望着他,顾小灯只得乖乖地伸出了手。

折腾完一通才吃上了午饭,顾小灯饿得眼冒绿光,吃相便豪迈了些,他从不挑食,吃得又香又满足,苏明雅吃得少,吃完抬眼看他,不多时便出了神。

他这辈子大抵是与药为伍了,平常吃的多药膳,多忌口,口舌之欲极寡,周遭人也几乎都和他一样,突然出现一个大相径庭的顾小灯,实在令人侧目。

顾小灯是这么的俗,俗得总能攻击到这里的旁人。

苏明雅看着他专注地埋头吃完,仆从上前伺候漱口和洗脸,他接过手帕捂在嘴上,大约是吃得饱饱的过于舒服,弯着眉眼好似小醉,一张清透白亮的脸,眼神朦朦胧胧地望过来,骤然绮丽得不像话。

苏明雅见多了大大小小的形色美人,仍是指尖一动,第一次发现小家伙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唇后有这番模样,明媚灿烂适合他,楚楚可怜也适配。

他忽然想到,一直以来看到的顾小灯都是笑盈盈的,还没见过顾小灯哭唧唧的时候。

苏明雅对自己浮现的一念感到有趣,轻笑了起来。

顾小灯擦完脸精神了起来,方才短暂的迷离神态消失殆尽,嘿嘿一笑,快活非凡:“苏公子开心什么呢?”

苏明雅只是温和地笑问:“你不会撑着么?”

“是有一点。”顾小灯不好意思地刮刮鼻子,“因为头一次在苏公子这里吃饭,太开心了,不知不觉就把肚子吃鼓了,其实我之前不会吃这样多的。”

“那要起来走动,消消食吗?”

顾小灯戳戳手指:“苏公子需不需要午休啊,我赖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休息。”

“不会。”苏明雅和煦道,随之起身往外走,“午间时分,我更喜欢去赏玩。小灯,你要随我一起吗?”

顾小灯当即站起来,揉着肚子紧巴巴地跟上:“好啊好啊,苏公子平时都喜欢玩什么呢?”

早有准备的仆从毕恭毕敬地抱了一个长盒子来,一掀开,苏明雅便取出袖在里面的玉箫:“你会吹箫么?”

“会一点点,乐师有教过我。”

苏明雅闻言便让仆从再取了一管过来,将一支管壁细一些的紫竹箫递给顾小灯。

两人一起出了堂屋,苏明雅带他到了竹院的后院,顾小灯才发现后院还别有洞天,潇潇竹林里挖了一条圆形溪道,筑成活泉和小桥,活泉上盖了座不小的亭子。

顾小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穿过小桥到亭子中落座,犹如置身竹海的怀抱里,耳边水声竹叶声悠悠交杂,林荫中清凉,舒服得让人心旷神怡。

苏明雅面朝竹林,举起玉箫横在唇边悠悠吹响,顾小灯听也听呆了,看也看呆了。

但他很快就觉得不太好,凑近到他身边去,等他吹完一曲,便仰着头使劲地瞧着他的脸色。

苏明雅微微喘息,低头让他看仔细:“怎么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听得顾小灯耳尖一红,赶紧摸摸后颈,不好意思道:“没有,我就是想到苏公子你天生有哮症……你手里这管萧内径大,管壁也厚,吹出来的音色浑厚得多,音量也大,好听是好听,但是比较费气,我怕你吹太久,胸腔憋得慌。”

苏明雅停顿片刻,轻笑道:“小灯,你总是能为他人着想。”

“也没有很多人。”顾小灯抬眼仔细地看着他,“苏公子是特别的。”

苏明雅垂眸看他。

“最特别的。”

苏明雅:“……”

“哦,我知道了,苏公子你在自己家里是不是很少能吹这类管乐啊?”顾小灯凑近了看他,“你家里人那么疼你,大概也会管束你吧,现在到了书院里,你便自由多了,不午休了,跑出来做一些在家里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眼中泛起笑意,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嗯”:“你倒是敏锐。”

顾小灯被这声“嗯”晃得心都酥了,心想这是在夸我吧?心里想着的很快就说出来了,换来苏明雅又一声轻笑。

“是,小灯真厉害。”

顾小灯以为自己没怎么地,但他几瞬间就脸红脖子粗,呆头呆脑地举起手里的紫竹箫:“我也来吹一段!我吹得没有苏公子你的好,你要是听不高兴了,就直接拍我脑袋。”

他深吸起一口气,心里急迫地想要再讨得苏明雅的一声夸赞,结果吹出的第一声就是个破音。苏明雅面色不改,倒是顾小灯被自己逗笑了,放下紫竹箫朝苏明雅摆手:“苏公子,我还是吹别的给你听好了!”

说罢他自己兴冲冲地出了亭子去,穿林折了新鲜竹叶,一通对折编好,边吹边小跑着回来。

苏明雅看他把紫竹箫别在腰间,白衣绿叶红唇,走过来便足够赏心悦目。

他很是理解广泽书院里的其他人为何喜欢跟顾小灯作对,那些明面上的欺凌,捉弄,等同于暗地里涌流的慕色,躁欲。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看顾小灯和看海月水母没有本质区别,他赏着他,自当初在一枝落花里和他初见,他便发现了顾小灯身上浓厚的可供鉴赏之处。

他不在意葛东晨、关云霁之流怎么看这个下等的天真尤物,他本就不怎么把书院里的人放在眼里,只是今天顾瑾玉来了。

顾瑾玉这个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苏明雅自认识他起便不喜欢。

他不喜欢顾瑾玉那双冷眼,那副表面含笑,实则对一切都饱含漠视与轻蔑的冷漠眼神。

俯视一切的特权理应只有他苏明雅能有。

更遑论他们同年而生,自记事起就活在父辈若有似无的比对之下。苏家门楣高于顾家,苏家是顾家竭尽全力奔赴的终点,但顾瑾玉的强健是病弱的苏明雅抵达不了的终点。

顾瑾玉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皇太女鹰犬的位置,顾家世子的特权,未来新朝的领袖,一切未来都在徐徐铺展。

现在顾瑾玉的未来似乎出现了一个新的志在必得的东西,这东西的耳朵上甚至烙印了皇家喜好的标志。

而这小东西此刻就在他面前兴致勃勃地吹着竹叶,毫不掩饰地向他示好,请他赏玩。

顾瑾玉是否也像其他人一样看着顾小灯呢?

如果是,那么把顾瑾玉中意的东西拨过来,那会是很有趣的事。

“我吹完啦!”顾小灯吹完了乡间的欢乐小调,开心又怅惘地搓着竹叶,“真好,我在苏公子这里也可以做一些不太被允许的事情。”

苏明雅温和道:“以后若是你需要避风港,就来这里找我。”

顾小灯笑意一顿,不合时宜地想起早上奉恩和他说的那一番“向上攀附”“向下滑落”的话,他不应该在苏明雅的善意里想到这个的。

他觉得苏公子是脱俗的世外清贵人,不应该被归纳在尊卑体系中。

他想和苏公子当朋友,当仙人和慕仙的凡人,不想当攀附与庇护的那等尊卑关系。

顾小灯想通之后笑起来:“书院里的日子还很长!以后孤单时,我就来找苏公子串门。”

苏明雅便轻笑,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好。”

*

顾小灯一路小跑回自己的屋舍去,他还穿着在苏明雅那儿换的新白衣,自己那身系了禁步的衣裳就抱在怀里,没有禁步他便能痛快地飞奔。

一进屋,奉恩的眼神有些奇怪:“公子,你午膳用了吗?”

“吃了,吃得很饱。”顾小灯把怀里衣裳晃晃,“我在苏公子那边吃的,他那儿的规矩大,给我换了身衣服,奉恩,你把我这个衣服上的禁步拆下来吧?我下午要上武课的……”

“你在他那儿吃饭?”

身后冷不丁传来个清冽声音,顾小灯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顾瑾玉倚在里屋的门扉,正歪着脑袋看他,及颈的发梢因风轻晃,和苏明雅呈现了截然不同的俊美意气。

顾小灯喜出望外:“哎呀!你怎么在这!”

不等顾瑾玉开口,他便高兴地跑到他跟前去,一张嘴就是噼里啪啦的废话:“你没回西昌园啊?吃饭了吗?你真会吓人,上午也是,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对了你在外州的三个月顺利吗?上午听你讲那些军务政令,听得我瘆得慌!”

顾瑾玉听了一会便觉得闹耳朵,挥手让奉恩下去,转身走进里屋去,靠着窗边坐下,顾小灯哒哒跟来,衣服都没放下就坐到他身边去。

顾瑾玉打断他的话痨:“听云霁说,你昨天被人打了,疼吗?”

“还好还好。”顾小灯把衣服叠在腿上,笑着背手去摸后背,“说实话这点疼算不得什么,我天天让奉恩和奉欢按着拉骨头,那个锻体才是真的疼,拉这么久了我也还是会觉得疼。也许我如今对这类痛感迟钝了不少,我以前就皮糙肉厚的,现在更结实了。”

“你皮糙肉厚?”

“昂。”顾小灯话题跳跃,并掌比划自己的额头,“瑾玉,我们好久没见了,你看我长高了没?拉了这么久的骨头的!虽然还是没有你高,但我也窜个了,快点夸我!”

顾瑾玉看了他一会,抬手往他脑袋上一盖:“是长高了。”

顾小灯心情大好:“我下午上课,你会像上午那样参与进来吗?”

“我待会便回西昌园。”顾瑾玉收回手,“父王那边有事找我。”

顾小灯的笑容就凝固了,先是蔫哒哒的,紧接着又振奋起来:“那我们多聊聊天吧!好久没见了,我连你去了外州都不知道,这都三个多月了,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头发短了,是作战时被削短了吗?”

“……你总在奇怪的地方异常敏锐。”顾瑾玉抬手拨了拨短马尾的发梢,“当时差点连脑袋都被削了。”

顾小灯目瞪口呆:“这么凶险!谢天谢地,你脑袋还好好的。”

顾瑾玉没有解释削他的是顾平瀚。

他这次到外州,遇上了和顾小灯养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江湖人,张等晴被他们带走了。

而他在那时胆大包天地,试图离开顾家,回到他原本该回去的江湖。

可惜他此行没有把放在顾家的千里马北望带去,他骑着一匹普普通通的军马,不过跑了三天,它便累死了。

他垂下手,侧首看眼睛亮亮的顾小灯,突兀地轻声问他:“我亲娘是什么样子的?”

顾小灯眼睛特亮,丝毫不觉得这问题来得无厘头,只朝外望了两眼,接着凑到他耳边去用气声说话:“天爷啊,我等了好久,你终于肯问我有关生身父母的事啦。”

顾瑾玉垂眸轻笑:“你不是把七岁前的记忆都忘光了?”

“去年被关在禁闭室里时,我在梦里见到她了。”顾小灯仔细小声地和他说,“她是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吃货。我都怀疑她当初会躲到顾家来,可能是因为顾家的饭菜做的太香了,她藏到这里来,天天顺手牵羊吃好吃的。”

顾瑾玉又笑:“这样……那我亲爹呢?”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义父也没有告诉过我。”顾小灯戳他胳膊,“但是你看你自己长的什么模样,盘靓条顺的,学什么都快,干什么都有天赋,你亲爹肯定是江湖上长得好看又厉害的人,应该不会很难找的。”

“判断得毫无依据。”顾瑾玉抬腿踩跟前的椅子,手肘搁膝盖上,有些放浪形骸的模样,“你父王和母妃都是能人,你不像他们,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和天生关联大不到哪里去,什么环境才有什么样的人物。”

顾小灯福至心灵:“哇,你是不是在外州碰到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江湖人了?”

顾瑾玉抬眸看他,想到张等晴被带走之前的夜谈。

【不要告诉小灯说我被带走了,就说我在顾平瀚的军营里参军,他已经很担心我了】

【我知道顾家不适合他,可是你看,江湖的恩怨和你们世家的凶险不相上下,我可以回江湖去,小灯不行,他好不容易才从江湖脱身的,他还那么小,顾家再差也不会比他七岁前待的地方差】

【顾瑾玉,你永远不知道小灯七岁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但我和我爹记得,那是我们父子欠他的】

【可是在这世上,欠他最多的是你,也只能是你】

【你这辈子要做的就是牢牢把握这条偷来的命,不停向上,做到人臣,保护好小灯】

【就算你流着江湖的血脉,江湖也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和小灯一样,只能徘徊在江湖和庙堂的夹缝里,你在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殊途同归的人了】

【顾瑾玉,没人能忍受一辈子夹在窄缝里,你下次再算计小灯时,你掂量掂量】

“顾瑾玉?你说话啊。”顾小灯撞撞他,“碰上什么江湖的奇人异事了吗?”

顾瑾玉回过神来,轻笑:“听到一些传闻罢了。”

“你心里憋很久了吧。”顾小灯戳戳他膝盖,“这些你只能跟我聊聊了。你要不是这么忙,我真想跟你聊上三天三夜,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的。”

“那便说些此刻的。过去的更改不了,未来尚有转圜。”顾瑾玉低头轻撞他额头,“在书院里过得如意吗?”

“一半一半吧。”顾小灯开心地反撞回去,两人跟斗蛐蛐一样碰头,他在这孩子气的亲近里倍感亲昵,叽里呱啦地和顾瑾玉说自己受的那些气,内容都幽默起来。

顾瑾玉轻声道:“这都是必经之路。我昨天让花烬叼着发簪,你以后可以常戴……”

顾小灯忽然凑到他跟前去,仔细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诶?”

顾瑾玉低头看他:“嗯?”

顾小灯严肃道:“顾森卿,你去皇宫当伴读,是不是也受欺负了。”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疑问,总是在一些细节的共情处敏锐得让人酸涩,脸上挂着一副“他们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骂他们”的幼稚神情。

顾瑾玉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答话:“那不叫欺负,皇宫里的一切都是恩赏。”

顾小灯嗳了一声,抬手去拍拍顾瑾玉的脑袋瓜,话痨的人忽然不啰嗦了,便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擅长的言语去安慰人了,于是以受害者的共同身份诉诸于触碰。

顾瑾玉只是发了会呆,便发现自己被顾小灯稚薄地拥抱住了。

他愣住了,莫名又觉得安心,索性靠在顾小灯肩头,如张等晴走之前所说的,掂量,反复掂量。

顾小灯拍着他脊背,絮絮叨叨地闲话:“树杈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帮我取山卿的名字呢,有什么好含义吗?”

“一己为山,一己为森,就是这样而已。父王要是给你取名,无非就是那些寄托他愿景的附庸俗名,母妃要是给你取名,也不过是遵循上位者喜好的风雅烂名,让你自己取,你又取不到比小灯更开心的名字,不如我自作主张地给你安个自由点的假名。你不喜欢新名字,不喜欢新身份,怨怪我就够了。以你现在的尊卑位置,你也只能怪一怪我,怨恨不了他们。”

顾小灯听震惊了,扳着顾瑾玉的肩膀直视他:“哇,你还是你吗顾森卿?你居然能跟我讲这么多!还这么坦陈!去了趟外面,转性啦?别吓我哦。”

顾瑾玉只是用他那双幽深的眸子看着他,不像以前那般总挂着惯性的微笑,冷漠就是冷漠,阴郁就是阴郁,厌世就是厌世。

他低头靠回顾小灯的肩膀:“你就当做是吧。”

顾小灯心里是听取蛙声一片,他喜欢顾瑾玉如今的松弛和坦诚,这很好,不用粉饰什么。

什么是兄弟?这才是真兄弟啊!

顾小灯来劲了,继续拥抱他的好兄弟,抱着晃晃,又小声问了他:“你为什么突然去外州随军啊,是父王强迫你去的嘛?”

“是,也不是。他喝令我去,但我心里也想。我到外面去,想要亲眼看看三哥选择的路。”

顾小灯竖起耳朵,他就知道顾瑾玉和顾平瀚的兄弟情很拧巴,大概是寄托着仰望、嫉恨、蔑视、又惺惺相惜、荣辱与共的互为取补。

“父王知道我在怎么想,知道我在看,知道我在学,所以他让我去亲眼看看,不管三哥怎么挣扎,最终也只能挣扎在顾家的圈子里。三哥挣脱不了顾家,父王便借着他,让我不要痴心妄想逃脱顾家的控制,没有人能离开错综复杂的权势罗网。”

顾瑾玉把半身重量放在了顾小灯身上,低低道:“山卿,我们都在这里,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熬走这索然无味的成长。”

顾小灯惊呆了,他又扳正顾瑾玉与他直视,大哇特哇:“兄弟,好兄弟!”

顾瑾玉:“……”

“怕什么啊。”顾小灯大力拍打他,把他拍打得短马尾直晃,“我们这么年少,时间多的是!要花多少时间就多少啊,肯花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顾瑾玉望着他,正想一笑,花烬从窗外飞来,敲敲窗扉。

“父王要我过去了。”顾瑾玉起身,身上的少年意气和沉沉死气交错着,“我至少会有半个月时间忙碌,你只管安心学功课,在这里要是吃了亏,尽量去找祝弥。”

他已经要往外走了,又折身回来弯腰搂住他:“我给你的那支发簪,记得常用,奉恩不让你戴,你便试着用公子的权威压一压他,这不会伤到他们。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依然不变,离葛东晨远一些,需要亲近谁人时,就找关云霁。”

“还有……”顾瑾玉有些阴沉地将他抱紧了些,“离苏明雅远一点。”

*

顾小灯的修习日子平静了下来,不知道是否因为葛东晨前头帮他暴力敲打了那些欺凌他的人,这几天他的生活极其平静,平静到让顾小灯都有些不适应。

他向来擅长随遇而安适应环境,之前有人来和他过不去,他不痛快地与之斗智斗勇,每天到学堂来都揣着十足的精神劲,和明显发散恶意的霸道同窗斗志昂扬地抬杠,现在没人来招惹他,他便慢慢松弛下来。

而后他发现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其他人若是不来挑衅使绊,那他就彻底与人绝缘了。身处学堂的集体中,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各自为伴,就他孤单单一个人,书童又自认下人,从来不肯和他交谈的。

顾小灯倒是想去找苏明雅作伴,但人家苏公子一来病骨支离,不时就翘课,二来顾瑾玉走的那天叮嘱得又冷又厉,整得他有些茫然。

他刚适应了平静的太平日子,紧接着就要适应死气沉沉的孤立日子。以前葛东晨不时还会在武课上往他跟前凑,现在不知怎的,反倒有意地避着他,顾小灯也不主动去找他,孤单单时去找关云霁,反倒在他那儿屡屡碰壁,气出一肚子闷气。

从五月十六到五月末,足有半个月的时间,顾小灯就生活在这等透明人的处境当中。

于他而言,既然无法离开这个封闭的小集体,他更愿意接受和人斗智斗勇,那等状态竟然比孤零零的透明人生活强。

顾小灯不喜欢孤独,不喜欢一个人,这和他曾被独自关在禁闭室里没有直接关联,他的性子就是如此,有记忆以来就喜欢往人群里穿梭,认识各种人,拥有各种萍水相逢的小伙伴,那就是他喜欢的热闹。

现在他觉得自己要被憋炸了。

所以当关云霁纡尊降贵地来找他,邀请他在五月末的旬假一同出去玩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广泽书院每九天就有一次旬假,五月三十便是五月份的最后一天旬假。

难得月末,盛夏烈烈,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的出镇北王府,到长洛西区有名的烛梦楼去玩半宿,算是为了长久的就读苦修生活解解腻。

顾小灯一听关云霁说完便应承了,二十九这天下午的功课一结束,二十五个学子当中有一半或归家或留住学子院,剩下的便一块去烛梦楼,出行自有下人随侍。

出去时顾小灯和关云霁同坐一车,他扒着车窗往外一瞅,就看到骑着马的葛东晨,心情大好地朝他挥挥手,葛东晨便在马背上朝他笑。

他扭头去和老是板着脸的关云霁说话:“关小哥,烛梦楼是什么酒楼吗?”

关云霁看也不看他,脾气近来总不大好:“对!去了就吃你的饭,别因为见识短浅就闹笑话。”

“好好好,我正饿着呢。”顾小灯开心得摇头晃脑。

到了那烛梦楼,顾小灯跟在关云霁身后探头探脑,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地儿似舞馆也似乐坊,装潢往醉生梦死的方向建造,来往伺候的伙计也是个顶个的相貌周正,氛围不太热闹,倒是透着股安静的风流味。

关云霁点了个厢房,足够十二个公子哥一块在里头闹腾,出了书院,到了外头红尘地,众人的眉目都沾上了灵动和善,纷纷和顾小灯友好交谈,顾小灯要的也便是如此,有好饭吃,还有吃饭搭子。

一大桌人吃吃笑笑,玩了将近一时辰,顾小灯喝了几盏花酒,眼前不时出现几圈星星,也只觉得有趣。吃完大家说要转去高层楼的舞坊,顾小灯便也摇头晃脑地跟在队伍的尾巴处,舌尖压着小曲轻轻地哼。

他跟在最后的队尾,也没想太多,知道不远前方就是自己的同伴,心神越发松懈。

岂料在经过一间厢房时,门忽然打开,里头的人一把将他揪了进去,厢房里点着悠悠的香,一丝灯光也无,顾小灯还没来得及甩甩脑袋激灵一些,就被对方准确地绑了眼睛。

眼睛被缚上了,顾小灯茫然地迟钝半拍,下意识地认定是一次同窗的捉弄和欺凌:“哪位啊?这是在干什么,又要打我么?”

头顶忽然落下低笑声,他让人一把抱住,那人用手臂圈住他腰身往上一提,顾小灯就给提到了那人腿上去。

他呆了呆,先是让人牢牢抱了一通,不知安静地抱了多久,迟钝的脑瓜子才逐渐反应过来。

顾小灯试图拍打抱住他的人:“喂喂!这位仁兄还是大叔,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抱我做甚,我不是你儿子或者你弟啊。”

他还想继续讲道理,就被对方托出怀抱吻住了。

顾小灯惊大呆,一时分不清是自己醉了,还是对方醉了,总归有一个在做梦吧。

这时唇上传来压迫感,对方不仅亲他,还试图将舌尖卷进来,顾小灯自是牙关紧闭,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那人见亲不得,勉强松开将他抱紧,贴在他耳边叼着他的耳珠玩,用一把低哑的陌生声音说道:“乖一点,老子力气大得很,你越动越刺激我,再乱挣扎,信不信老子搞死你?”

顾小灯的体温飙升,吓得咿咿呀呀,哆嗦了也要硬着头皮讲道理:“你你你这是强盗行径!放开我,我是顾、顾家的表公子顾山卿,你要是打伤了我,我家里人会和你理论的!”

抱着他的人在他耳边笑,没轻没重地握紧了他侧腰,声音阴狠狠的:“老子从来没有听过顾家有劳什子表公子,小家伙,扯谎不知道打草稿吗?还有,你以为我说搞死你是打你么?蠢货,我是说,我要——”

顾小灯听到了一个相当下流的动词。

类似这种话他以前在民间听过,但那是别人吵架时语无伦次地大骂脏话,不像此时此刻,这人朝他耳边吐气时,并不是用那下流词汇来骂他,而是似乎真打算要付诸于行动。

顾小灯震大惊,这会要不是被人抱在腿上,他非得平地摔不可。

他心中胡天胡地地大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公鸡下蛋了,顾瑾玉变成女孩子了!我堂堂六尺男儿遇上惊天变态大流氓了!连我这个豆芽菜都下得去手,这得变态到何等程度!不得了不得了!

那人箍着他,又轻又慢地掐着他,低沉沉地不高兴道:“谁教得你看见人就勾引的?”

顾小灯回过神来,中气十足地“啊哒”一声,使出一招铁头功撞去:“死变态!我跟你势不两立!”

只听得头昏脑涨的惊天一“咚”,顾小灯都听到自己坚硬的头骨发出更坚硬的不屈声响。

那登徒子闷哼了声,顺势松了手,顾小灯兔子似地跳下来,胡乱去扯眼上缚的墨缎,扯不掉还胡乱骂:“死变态绑死结!不愧是死变态!”

生怕登徒子又抓他,他掰扯着墨缎惊恐地乱窜,窜出几步远没撞上门墙,倒是撞上了一个胸膛,对方后退半步,紧接着便掐着他摁到墙上去,呼吸十分粗重,似乎在克制着不开口。

顾小灯直觉摁住他的人不是刚才那个孟浪的登徒子,顾不上被挤压在墙上,他反手去抓掐着他后颈的那只手,迭声叫道:“这位好人我不是故意撞你的!这里有变态!好心人你一定是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的吧?拜托你放了我,我是跟着许多朋友来的!我只是误入这里的!”

他摸到掐着后颈的那只手,不粗糙也不大,应该也是少年人的手。还没叫喊完,背后这陌生少年反手抓住他的手摁到墙面去,随后顾小灯便感觉到身后少年咬上了他后颈,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滚烫的呼吸喷在后颈的发际线,密密实实地让顾小灯头皮发麻。

顾小灯抖成了筛子,嗷嗷一声大叫,心中大呼吾命休矣,今日黄历倒大霉,竟然遇上死变态,还不是一个,是一双!

那少年狠狠咬了他后颈还不罢休,将他扳过来抵在墙面咬侧颈,气势汹汹,戾气十足,却讨饭似地用力抱住他,一副生气到不行、又气得想哭的气势。

咬完,这少年撒开什么五毒物似的松开他,半抱半拖着他往门口走,快到门口时不知用什么东西割断了他眼睛上的墨缎,一把将他推出门外,随后砰的一声关上厢房的门。

墨缎滑落到地上时,顾小灯腿软地扶住门扉,刚眨眨眼看清眼前,就听到厢房里传出摔东西的惊人大动静,听起来像是那一对死变态在里头吵架互殴。

顾小灯哪里有讨说法的勇气,满脑子闪烁着“变态出没!此地不宜久留!”的一行大字,软着腿脚慌里慌张地跑了。

他对此处格局又不熟悉,无头苍蝇地乱跑了半天,险些闯进别人点的浴室里去,闹了个天大笑话。好不容易逮到个伙计问了楼梯,赶紧朝着那囫囵方向撒腿就跑,待见到下楼的楼梯时,当真是亲如见顾瑾玉。

他撒丫子地往下跑,三步并两步地当自己是兔子,蹦到最后一节楼梯后,看到酒楼大门口处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他顿时拔腿跑去,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让那人匆匆过来扶起了。

“小灯,我正在找你呢,你方才去哪了?其他人都要走了,就你到处寻不见。”

顾小灯抓着他的手爬起来,抬头看到来人关切皱眉的神色,哇的一声扎进他怀里:“东晨哥!”

葛东晨顺势后仰晃两下,随即搀着他起来,顾小灯哆嗦着往他怀里贴,他这才“勉为其难”地抱住人,安慰地又哄又拍:“怎么了吗?不怕,天色已晚,我带你回书院去。”

顾小灯哆哆嗦嗦地不住点头,紧紧抓住葛东晨的小臂不敢松手。

两人去到马车上,顾小灯还心有余悸地不敢松手,挨到他身边去攥紧。

葛东晨揽着他问怎么了,他便结结巴巴地把遇上两个死变态的事说了,唯恐葛东晨不信,还歪着脑袋叫他看侧颈和后颈上的两个牙印:“你看!那变态啃我!我又不是鸭脖!也不是猪头肉!”

葛东晨低头垂眸,伸出二指,轻轻贴在他滚烫泛红的脖颈上,责怪似地批评:“嗯,咬得太用力了,你后颈的牙印很深。”

顾小灯气得眼泪汪汪:“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怎么会有这么伤风败俗的死变态!”

葛东晨微冷的手指轻摸到他后颈:“两处牙印,是两个变态都咬了你吗?”

“没有,是同一个,另外一个……”顾小灯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松开攥着葛东晨的手,转而去捶马车,砰砰砰。

“另一个对你做了什么?”葛东晨又轻问,“别怕,遇到什么坏事,亦或是遇到什么坎,只管说出来,少憋在心里,淤积久了对自己不好。”

顾小灯抿着嘴唇,腮帮子逐渐气鼓,最后满脸通红,拉住葛东辰的手把他拽下来一点,在他耳边忿忿地小声道:“那死变态打我!”

葛东晨:“……”

他耐心地问:“怎么打的?”

顾小灯气歪了,扭头一阵呸呸呸狂啐,羊驼似的,一边呸一边气道:“我要回去找顾瑾玉!”

葛东晨歪头看他:“找瑾玉做什么?”

顾小灯忿忿地擦着嘴唇,当真是气歪了,说话不怎的过脑子:“我要谢谢他,要不是他,我的初吻就交代在个莫名其妙的死变态身上了!”

葛东晨:“…………”

此时,关在禁闭塔楼里第十四天的顾瑾玉打了个喷嚏。

他睁开眼睛,望着周遭和闭上眼睛没有太大差别的一片漆黑,慢慢又闭回眼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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