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陈驹对什么味道最敏感,那肯定就是消毒水味儿。
闻惯了。
可班长汪博和谭淼却闻不惯,前者一直在紧张地搓手,偶尔以手掩鼻,使劲儿打个喷嚏,而后者,则两眼都有些红。
当然,也有可能是被裴敬川吓得。
浓黑的假睫毛不见了,夸张的外套消失了,失去了妆容和垫肩,他似乎又变成曾经那个瘦弱的少年。
带着厚厚的眼镜,孤独地坐在第一排。
在被所有人忽略,教室里只剩下他的时候,才会垮下僵硬的肩膀。
就像现在这样。
陈驹和汪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听不到里面的对话,只能从门上透明的玻璃窗内,看到裴敬川的背影,和谭淼瑟缩的模样。
偶尔有护士推着医疗车经过,汪博偷偷地觑一眼,小声问:“你说,裴敬川不会真给人打出毛病了吧……”
陈驹斩钉截铁道:“不会。”
因为裴敬川不算真的动手,就是给王鑫按在桌子上,好控制住他不再发疯,否则那啤酒瓶子指不定摔谁脑袋上。
结果王鑫不干了,一口咬定头晕目眩身受重伤,死活要来医院,要报警。
那恶狠狠的架势,恨不得给周围人都扒一层皮。
其实在陈驹的印象里,王鑫不是这样混账无赖的人,他记得对方家庭条件不错,爱打篮球,总是和班里一群体育生勾肩搭背,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
正想着呢,门从里面被推开了,裴敬川面容冷峻,衬衫笔挺,大步朝他们走来。
汪博一个箭步窜上去了。
“裴总,真是对不住……里面医生怎么说的?”
聚会泡汤,王鑫要做检查,他们几个跟着一块来医院,折腾得过了零点,刚才是拿到了片子,医生给他和谭淼一起讲结果,说没啥大问题。
但这些话,不该由裴敬川来转述。
谭淼跟在后面,眼睛红肿:“对不起……”
陈驹也站了起来,安慰道:“这不怪你,别难过。”
毕竟谁也不知道王鑫会突然发疯啊。
“我……”
谭淼咬着嘴唇,有些畏惧地看了裴敬川一眼,旋即垂下眼眸。
十几分钟前,对方冷峻的声音犹在耳畔。
“故意激怒王鑫是你的事,为什么要给陈驹牵扯进来。”
当时,他本能地辩解:“没有,我们的确是朋友……”
“朋友?”
裴敬川左耳戴着只蓝牙耳机,似乎有人在向他汇报什么,而此时抬眸向谭淼看来,漆黑的瞳仁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像幽深的冰谭,散着丝丝凉意。
谭淼硬着头皮:“对……裴总你不在国内,毕业后我们关系很好的。”
裴敬川笑出了声。
他随手摘下耳机。
“陈驹每周上几次晚自习,爱吃餐厅里的哪道菜,晚上散步的时候被谁搭过讪,我一清二楚。”
谭淼愣住。
其实,裴敬川还是保守了。
他甚至连陈驹浴巾的颜色都知道。
“关系好?”
裴敬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知道陈驹不会袖手旁观,如果真的和王鑫打起来了,他一定会挡在你面前。”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出来,在那样混乱的情形下,陈驹一个不留神被人推到在地——
不敢继续想。
因为,他已经在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把皮鞋踩在谭淼的脸上。
事情的经过也简单,怨侣分手后痴缠,一个不甘心,一个满怀愤恨,终于开始互相折磨,谭淼的母亲还在住院,医疗费靠的是宠物店的进账,而那家店的启动资金,是王鑫出的。
这么多年,你欠我的,我该偿还你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件件掰开来数,早已算不清。
但都是在私底下,两人关起门的争执。
直至谭淼受不了,彻底撕破脸。
选择在同学聚会,也就是有最多见证者的情况下,用恶毒的语言去激怒王鑫,知道对方爱面子,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他以前也打过我,”
谭淼突然开口,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所以,我知道他会动手。”
而故意去挨着陈驹,并不是说想要给无辜的人也扯下水。
而是因为,在最无措紧张的时候,他看到了陈驹。
夏夜静谧,蔷薇花架下站着的人,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
站得笔直,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表情宁静恬淡,很认真地小口吃草莓,身后摇晃的酒杯,喧闹的笑声都与他无关,连月光都偏爱他,给鸦羽似的睫毛染上朦胧的色彩。
无忧无虑,对什么都不芥蒂。
父母宠爱,同学喜欢,连班里最不搭理人的裴敬川,也总温柔地看着他。
凭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恶意,说不清的妒忌,他亲热地上前,挽住了陈驹的臂弯。
和想象中一样,皮肤微凉,带着清淡的草莓香气。
偏偏谭淼最讨厌草莓。
鲜艳,香甜,容易坏掉,只要使劲儿一捏——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数小时前,陈驹给他握得很紧。
“别怕,我带你出去看星星好吗?”
而此时此刻,依然是那双瞳色有些浅的眼眸,很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问,你还好吗。
谭淼一点也不好。
刚才在病房内,王鑫就咬牙切齿地吼,说不会放过他。
“……所以,该怎么办?”
汪博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叫苦不迭:“这不是给裴总也牵扯进去了?”
“嗯,”裴敬川点头,“他说了,一个都别想跑。”
地下停车场里,陈驹猛地回头:“啊?”
不知是不是由于光线昏暗的原因,他觉得裴敬川的表情,有一丝陌生的凝重。
虽然姿态矜贵,脊背笔直,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两颗,额发也散了一点下来,没有了重逢时的严谨端方,而是增加了点无奈,仿佛不是刚从大洋彼岸回来的总裁,而是那个在橘红色的夕阳下,做数学题的少年。
“没事,我先送你回去,这件事和你无关。”
裴敬川拉开副驾的门,稍微弯了下腰,是一个等待的动作。
汪博嗷一嗓子冲上去了。
“裴总,您放心!王鑫他家父母我都熟悉,不可能牵扯到您,我也是得意忘形,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
裴敬川站直了。
“怎么不会?”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刚才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吩咐下去,说让我回家路上小心点了。”
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王鑫胳膊反剪按在桌子上,不理会杀猪般的惨叫,甚至在对方挣扎着去够桌上的餐刀时,狠狠地踩在了王鑫的手上——
这也是王鑫今晚住院的原因。
小指骨折。
汪博后背全是汗,给衣服湿透了。
地下停车场里冷气飕飕,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场聚会能闹成这样,只是趁着大家都有空,邀请了些朋友过来聚聚,也为将来一个合作拉拢关系,谁曾想谭淼不请自来,而推脱有事的裴敬川,偏偏在那个时间前来。
他本以为给陈驹叫上,裴敬川也会跟着出现。
所以见到人没到场,就也对陈驹怠慢了些。
刚才来的路上,好说歹说,王鑫总算答应不报警,可能一方面顾及着监控,明明白白记录着是他先动的手,而另一方面,那双阴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谭淼和裴敬川。
这事没完。
如今王鑫的家人已经赶到医院,谭淼也再三表示,他会冷静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所以汪博等人只得打道回府,静观其变。
但他还是觉得夸张了。
王鑫再怎么折腾,哪儿可能动得了裴敬川分毫,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不行这段时间,我就住公司吧,”裴敬川仔细地想了想:“班长,今晚的事也拜托你保密了。”
“我肯定保密,你放心!”
汪博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刚做完就反应了过来:“住公司?”
“嗯,”
裴敬川看向陈驹:“我先给你送回家,正好离公司也近。”
这么好的机会!
汪博连忙上前:“哪儿还需要裴总……”
他原本想趁这个机会,邀请对方来自家暂住,大概裴敬川在国外待久了,胆子也变得绿豆一般大,居然吓得不敢回家,那不正好能套近乎?
可还没说完,就看到裴敬川轻轻地推了下陈驹的腰,给人按进副驾驶。
汪博在旁边继续:“我那儿安保挺好……”
不远处有车辆打着双闪过来,引擎声越来越近,墙壁的巨幅海报掠过瞬间的明亮,又随着声音的远去而瞬间黯淡,背对着他的青年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挡在上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车内人的身上。
关上门后,足足顿了两三秒钟,裴敬川才转过身来。
汪博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刀子划过脸颊,而裴敬川的眼神,像是巨龙小心地把黄金在洞穴藏好,却发觉山脚下有卑劣的偷窃者。
但这种怪异感只有一瞬。
因为裴敬川微笑了下,声音和煦:“辛苦。”
然后就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里,扬长而去。
汪博呆呆地站了会儿,低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而车内的陈驹,还趴在车窗上往外看,都驶出停车场进入道路了,依然只给裴敬川留个后脑勺。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方向盘,裴敬川不易察觉地扬起嘴角,轻轻咳嗽一声。
“我怕有人跟着,”陈驹终于扭头:“你不会真的被报复吧?”
裴敬川沉吟片刻:“有可能。”
陈驹的眼睛睁大了。
要不是在车上,他一定会扯着裴敬川的胳膊,焦急地跺脚。
“别怕,”陈驹掏出手机,“我给爸爸打电话,他肯定有办法。”
他很少牵扯这种棘手事件,这会儿还本能地想要求助父母,拜托他们帮忙解决。
手腕被牵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车辆已经在路边停下了,裴敬川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真的不用,避避风头就好。”
陈驹仰着脸:“怎么避?”
“就是躲几天吧,”裴敬川想了想,“以免回家路上给我一闷棍。”
都凌晨一点多钟了,车内空调温度适宜,可陈驹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一方面是焦急,另一方面则是,某些情况下,裴敬川这人有些不太注意。
车内就他们两个,这样紧闭的空间,本身就容易添加暧昧。
何况裴敬川还向他探身过来。
没了领带和安全带的禁锢,衬衫敞开了点,从陈驹的角度,几乎可以把那紧实的胸肌看得一览无余,大概是身处私密环境,裴敬川不需要像在外面一样维持形象,所以扣子又解开了一颗,从喉结,到胸膛,以至于小腹的形状——
是比青涩时期成熟了的,有着浓烈荷尔蒙气息的男性身体。
陈驹心头一跳,倏然收回目光。
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心猿意马地盯着裴敬川看,这会儿羞愧极了,脸都要烧了起来:“那、那怎么办?”
裴敬川笑了笑:“在公司住一段时间就好,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刚回国没两天,就牵扯到这么大的事,虽说陈驹知道裴敬川这样的身份地位,肯定有专属房间和生活助理,但脑海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对方于深夜的高楼大厦间,俯瞰万家灯火的模样。
他见过裴敬川那样的表情,羡慕,和隐藏不住的孤独。
“真的没关系,有床,吃饭的话,我在便利店买点就好。”
似乎是看出他的担心,裴敬川继续宽慰:“晚上加班的人多,也能陪着我……虽说我刚回来,几乎还不认识人,但慢慢就熟悉了,你放心。”
陈驹的睫毛抖了两下。
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公司离我这里挺近的,要不,先在我家住两天?”
真的太安静了,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男生之间,借住几晚也很正常,陈驹掐着掌心,努力控制住自己过快的心跳。
裴敬川还保持着这个姿势,表情真挚。
语调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