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新的见习生贴好钟泰阳的化验单,递交到纪冉手上。
还没到查房的时间,纪冉接过来先看了眼,钟泰阳从床头柜的大果盆里摸了个狝猴桃递过去:“纪医生吃吗?”
他问完,莫名感觉纪冉脸色一黑。
“不吃。”
“哦。”
纪冉哗啦啦翻过化验单,钟泰阳抬了抬眼:“怎么样?”
“心衰还是老样子,缺血的情况打过针之后有好转。”纪冉翻了张纸,又问:“你最近小便正常吗?有没有尿不出来的情况?我看肾功能方面有下降,最好再做个检查。”
钟泰阳一脸蜡黄。
纪冉没再多问,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安慰了句:“好在没有肺动脉高压的情况,移植手术最怕这个,你的情况手术倒是不太怕。”
“是吗,那还好。”
钟泰阳挤出一丝苦笑,对于他这样的病人,药物和介入只能推迟突发意外的概率和时间,想要安稳的活着,只有移植。
“那你能帮我看看,现在心源的排队情况吗?”
“我尽量。”
钟泰阳是O型血,也是较难等到心源的一类血型。
纪冉走了之后,隔壁14床的女人蹙了蹙眉:“你这些最好问主任,我跟你说实习生不靠谱的,就分给我这个,前天还把我药拿错了。”
“那不至于。”钟泰阳拿下眼镜,噘嘴躺回被窝里:
“我这个比你那个好。”
14床:……
话虽如此,他还是捉着傅衍白又确认了遍,同样的话又听了两遍才放心。
傅衍白是中午被喊过来的,看完之后收了本子,对站在床边的纪冉道:
“中午来我办公室吃饭。”
“……”
纪冉还没来得及张口喊不去,人已经出了病房,他摸出手机重重的敲了【不去】两个字发过去——
这是这整整一个礼拜。
他唯一回复傅衍白的话。
聊天记录上拉,一长条都是惨淡的灰白色,不管傅衍白发什么,纪冉都像没看见,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回复,有人实在是耐不住。
回来了:来。
回来了:买了你爱吃的。
回来了:[图片]
纪冉眼一快就看到了图,坚贞不屈的手指蜷了两下…
别买了:你放护士站。
手机跟着嗡嗡响。
回来了:来办公室。
回来了:赔罪。
回来了:我赔。
。
冲着赔罪两个字,再加上食堂的菜色实在不佳,纪少爷终于肯屈尊,午饭的点去了趟主任办公室。
桌上已经摆好一盘黄多肉肥的肉蟹煲,大闸蟹澄黄金灿,还有瑶柱花胶炖的板栗鸡汤,荷兰豆清虾仁,都是纪冉爱吃的菜。
他坐在傅衍白的大皮椅上,两只手干干净净,碗里堆了满满的蟹黄蟹肉。
傅衍白坐在他对面,一只手剥开热气直烫的蟹壳,拿起筷子精细的把肉刮进纪冉碗里:“再吃一只?”
左右不用自己动手,纪冉点点头,有人便一个中午没捞着吃,光剥蟹舀汤伺候着。最后小少爷拍拍肚皮,大方赏了半碗自己的剩饭剩菜,傅衍白眯眯眼,三十多年第一次吃剩饭,倒是吃的很畅快。
午休还有半小时。
兴许是吃的太好,纪冉有点犯困,他本来想去值班室靠一下,傅衍白已经开了里间的门:“睡一下吧,被子早上院工晒过。”
纪冉不客气的走进去,刚坐下却又像想起什么,弹起来:“算了,我去值班室吧,你睡。”
他记得傅衍白下午还有几场手术,估计一站又是四五个小时。
被让床的挑了挑眉:“让给我的?”
纪冉:“敬老的。”
傅衍白:“......”
“你要是怕我累,我就睡旁边。”
“你做梦。”
房间里响起一声轻叹,纪冉感觉头顶被轻轻揉了一把,傅衍白现在揉他已经需要把手完全太高,末了走到沙发边:“睡吧,我去坐一会儿,小手术,不累。”
外面的沙发传来一点响动,纪冉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躺下去,过了几分钟道:“那个…钟泰阳的心源排队是什么等级?”
傅衍白的声音隔着一道墙传回来:“1a。”
需要做心脏移植的大部分病人都长时间等在医院,排队按照登记顺序,但也分严重等级。1a是最迫切需要手术的,其次是1b,还有c和7。
下午一点,纪冉准时从小床上眯醒,傅衍白已经去准备手术,办公室里的窗帘晃着影子。
他进到最里头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刚整理好要出去,外头的门被打开,是汪旺的声音:“红十字会那边来了消息,旁边湖洲市明天会有一个心源,要我们这边最快安排车和医务团队配合!”
“什么血型?过查了吗?”
“过了,O型。主任让来他这里拿章。”
“那...”
纪冉“咔嚓”一声打开门,外头的大雪饼和顾暄和一愣。
顾暄和的表情片刻恢复正常,汪旺一直没转过弯,纪冉已经兴冲冲的跑上来:“有一个O型心源?”
这里是十二楼。
90%的住院病人都死在等待一颗合适心脏的过程中。
有人说这事看命,命好的刚登机几个月就能被喊去安排手术,从此多出几年十几年的寿命:而命不好的,便会离开在等待中。
作为负责钟泰阳的实习医生,纪冉心里涌起一股劲儿,他中午问过傅衍白,钟泰阳的排队等级是1a,那就是最迫切的一类,而且住院登记时间也不短,应该很有希望。
汪旺被他这么一围,也看了眼排队表,综合下来的确是钟泰阳最优先:“差不多,还得主任签字,顺利的话今晚就可以让患者做准备,明天手术!”
“等等。”
纪冉听到顾暄和的声音。
他扫了一眼纪冉,随后按下大雪饼要拿章的手,皱着眉:“这事先别说,我跟阿衍商量一下。你只盖章把心源接下来,对接患者的名字空着,咱们医院的话没问题的。”
汪旺愣了一瞬,顾暄和现在是副主任,他只是个助理,而且流程上听起来没问题:“那...也行。”
顾暄和随即盯着纪冉:“你别对病人说,这种时候任何心态的起伏都影响很大。而且他父母是今天签的捐赠书,取心起码得明后天,不需要现在就决定。”
“为什么?”
纪冉倏的一声:“我可以不说,但你刚才的意思,心源并不一定给他,是吗?”
原本他不该听到这些。
现在碰了巧,顾暄和的眉头紧蹙起一片:“医院很复杂,你一个学生懂什么,赶紧回去上班,我会跟阿衍商量的。”
小少爷没挪地。
他早不是听说信说的小孩子。
虽然钟泰阳开始没少刻薄,但偌大的医院傅衍白有太多太多的病人,既然分到自己负责,他可能就是这里唯一会帮钟泰阳的人。
再退一步,如果这是钟泰阳的,他也许可以在实习期就参与进一场完整大型的心脏移植手术,全过程的参与,意义非凡。
纪冉声音落下去:“要给特需病房是吗?”
好歹医学院摸爬滚打五年,再加上见习实习各种道听途说,这种事不稀奇。
那双天生带笑的眼尾少见一点冷清,汪旺火速拉住纪冉往外走,这话当然不是他一个实习生能说的:
“行了快出去,病房里忙呢。”
“是又怎么样?”
顾暄和沉着脸,他似乎对纪冉这样直白的表情感到很烦躁,低了几分声音:“里头是老书记的儿子,院长亲自打过招呼的。”
“是,现在是可以按排队的来,但你想没想过,万一他再等下去出意外了怎么办?就算没出意外被上面知道了,完蛋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傅衍白!”
同样是O型血的心源,特需病房的那位登机时间和钟泰阳差不多,只不过病情略轻一些,评级是1b。
纪冉的目光颤了颤,顾暄和的话像一碗水,泼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紧紧咬住下唇,一句“可是”漏在唇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的确。
承担后果的不是他。
是傅衍白。
“这种情况本来也不多,我当然也希望按照规矩来,但现实摆在这里。”
顾暄和道:“你得替老傅想想,他学医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这里。要是干别的,早就逍遥快活去了,哪犯得着天天从早站到晚,就为了多看几个号......”
纪冉的下唇紧紧咬着。
一点腥甜的味道蔓延在舌尖。
他很想像在书上背过的那样,理直气壮的继续说:“可是钟泰阳排在前面”,但他喉咙里梗着一口空气,发不出声音,冷的刺人。
他没有办法不考虑傅衍白。
这是一片柔软的地方,他没有办法想象,傅衍白将来因此陷入困境,去承担一些无法想象的后果。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只是稍微想象一下。
纪冉就觉得心绞起来一样疼。
“可是...”
除了挡在顾暄和面前,纪冉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挪开。
气氛僵持着。
直到下一秒,有人推门进来。
“手术不来看吗?磨蹭什么?”
熟悉的低音,纪冉紧揪的心一瞬间舒展开,傅衍白一只手撑开门,又扫了另外两人一眼:“心源按照排队顺序,晚上安排病人检查,争取明天手术。”
汪旺总算得了御令,拿章逃窜的比鬼还快,纪冉下意识抓了傅衍白的袖子,顾暄和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阿衍,特需那边还等着。”他的手紧紧攥在身侧:“你有没有想过,万一...”
“万一是钟泰阳等不及呢。”
傅衍白一只手把纪冉揽到门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平静的打断:
“也会有人难过很久的。”
顾暄和的瞳孔微微放大。
“就这样,有事我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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