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已是整整半年未上朝了, 太医院每日的请安脉已不再由起居令史记录,一应由太子指定的专人负责,虽明面上大内对外宣称圣体尚安,然而这样的架势自是摆明了某种可能……恐怕天丧, 便在这一段时日了。
波云诡谲的朝局陷入了大变前的宁静。
转眼间, 李元悯已在这道场四日。
四日的时光说长不长,但到底是焦心磨人, 尤其这道场讲求诚心, 白天除了午时给个半个时辰的歇憩,其余时辰都需得跪在蒲团上诵经, 里头好歹都是些锦衣玉食的皇亲贵胄,岂能经得住这遭,然为天家祈福兹事体大,众人在准天子面前岂有投机取巧的心思, 自个个老老实实跪着, 苦不堪言, 幸运的是,太子事务缠身, 在道场主持三日后,第四日起便回了东宫, 众人也便相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老老实实跪着, 或是寻个解手的由头,在外头歇憩, 或是干脆改跪为坐,如此,倒比前三日好过良多。
李元悯儿时跪着挨罚是常事, 这几个时辰的跪倒还好挨,只是如今他身子不比往常,自无法长久跪着,也便跟着取巧些,偶尔也寻些由头松松筋骨。
为表天家恩德,这一日的斋饭是司马皇后与凤鸣公主来送的。
但听得外头一阵的动静,众人纷纷敛眉屏息,肃穆端正跪了起来,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身着皇后服饰的司马皇后携凤鸣公主从外殿缓步进来,二十余拎着提盒的太侍跟在后面。
众人叩伏,山呼皇后万安,司马皇后气度雍容,与众人说了些话,便亲自带着凤鸣公主一一分发斋饭。
司马家多美人,司马皇后年逾不惑,然保养得当,看上去仍似三十余的年纪,而独女凤鸣公主李姒更是不遑多让,她刚满十七,正是女子一生中鲜妍的时候,在一众皇家贵女中,容貌已算是冠绝,加之她身份尊贵,自小更是得尽圣宠,早已习惯了旁人聚焦的惊艳尊崇的目光。
然而此次,她发现与以往略有些不同,眼前一群人没多少人在关注她,少女骄矜甚重,自有些不满,待分发至队伍末尾,她看见了阴影处的一个纤细的人跪在蒲团那儿,对方微微低着头,瞧不清脸面,只露出一个线条柔和的下颌在光线中。
她心间无端端一动,不自主向他的方向走去。
眼前之人终于抬起了双眸,接过了她手上的斋饭,声色低微:“有劳公主了。”
李姒顿时愣在那里。
这一会儿的功夫便有不少的目光往这边瞧来,正是李姒熟悉的目光,可显然不是给予她的,她看着眼前之人,心间无端泛起了某种没来由羞辱的感觉,这让她皱起了眉。
司马皇后见她站着不动,眉头微微一皱,跟着上来了,很快,她也看见了那张脸,雍容端方的面上骤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然而很快便消失无踪,只温声笑了笑:“原是广安王。”
李元悯忙放下了提盒,朝她鞠了一个大礼,“儿臣参见母后。”
这广安王三字惊得李姒瞪大了眼睛,此人……竟是当年那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西殿贱妇子?
司马皇后微微点头,像是忘了让他起来一般,回头瞧了一眼犹自震惊的少女,声调仍是温和,只稍稍提高了声:“咱们走罢,该回宫去了。”
李姒咬了咬唇,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李元悯跪俯在地上,等皇后的仪仗出了天坛,才面目平静自行起了来。
***
待肃穆的沉钟响起,这一日的道场终于又结束了。
李元悯悄无声息退出正殿去,他如往常那般挑了条近道往外殿去,正走着,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的花丛里头窜了出来扑在了他跟前,李元悯性子虽是沉稳,却也被来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但见眼前一个身着浣衣局杂役服制的宫女,跪在了地上磕起了头。
“三殿下救我!”声音已是带上了哭腔。
李元悯咽了咽口水,不着声色四处环视一圈,这才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哽咽着,缓缓抬起头来,李元悯眉头不由紧皱:“秋蝉?”
秋蝉呜咽一声,满面感恩:“八年过去,殿下已长成如今神人模样,险些叫秋蝉认不出,难为殿下还记得奴婢。”
居然真是她!
李元悯上下打量着秋蝉,那张颇为秀美的瓜子脸已不复当初姿色,双颊塌陷进去,显得几分衰败,八年前他离开京城,她接了司马皇后的高枝,做了明德帝的姬女,自此与他分道扬镳,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未等李元悯问话,秋蝉已是跪行几步:“殿下,求您看在曾经奴婢侍奉你的份上,带奴婢出宫吧!”
她涕泪满面:“奴婢再也不想回去那鬼地方了!”
她来之前已经备好了一套说辞,然而眼前之人却是绕开了她,径直往前走去。
秋蝉一慌,忙扑在他面前:“殿下!难道你当真见死不救么?”
机会稍纵即逝,自是不容得她多思,只重重磕起了头,“殿下!奴婢的命皆系在您一念之间了啊殿下!”
她脑袋都磕破了,想叫眼前人生起几丝垂怜。
然而当她抬起头,却是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眼睛,叫她心里发凉,半晌,那双眼睛的主人淡淡开口了:“你的命从来不在本王的手上。”
李元悯垂眸看着那张狼藉一片的脸:“秋蝉,你听好,你我主仆情分早在八年前已断,而今,你我不过路人,惶说本王能有几分手段救出你,便是当年那欺上瞒下的主仆情分有多重,想必你心知肚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别再跟上来,否则,本王不介意带你去司管那儿一趟。”
秋蝉惊怒难当,连后招都使不出来了,她今日本就是偷跑出来的,若是叫司管发觉,那老黔婆岂不扒了她的皮,眼前之人不仅容貌变了许多,连性子与当年那个西殿之主判若两人。
“殿下——”秋蝉绝望至极。
看着那已经渐渐远去的背影,她重重地握紧了拳头。
***
许是今日见了太多不想见的故人,教李元悯心间有些隐隐的不安,他想,秋蝉虽无多少厉害心力,然而绝境之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心间警醒,自是多了几分防备。又怕对方将心思再复打到贺云逸的身上,出了宫后,便急急遣人去贺府上送了口信,约在了以往常去的茶馆。
落日挂在天际,漫天的红霞。
二楼的一处茶座,两人相对而坐。
贺云逸给李元悯倒了茶水,笑了笑:“原还以为找我是什么要紧事,原来便是来说教一番的。”
李元悯见眼前人不当回事一般,心间忧急:“知鹤!”
贺云逸放下了茶壶,收了笑,“放心,我自不是那等呆童钝夫,这宫中的风浪,我见到的还少么?难不成我这院判是白白得的?如今陛下……”
他不再继续说,只温声道:“这段时日,我自是谨小慎微,不说我,殿下也得好生记得自己说的这些话,万万保全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李元悯顿时松了口气,也明白自己有些太过小题大做,正待再说什么,贺云逸已是开口了:“还有,你啊,二十余的年纪了,怎会怕区区苦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岁幼童呢。”
当下作势要给他把脉。
李元悯一愣,忙将双手放在桌下,胸靠着桌沿,面上带着讨好:“我真没事儿,好着呢,只以往吃药吃怕了,看见大夫给我把脉便心慌,没病也能把出病来了,不诓你的。”
“你啊……”贺云逸见他孩子气的模样,不由摇头笑叹,不过眼前之人近来气色尚佳,想来这些年确有调理身子,心下便安了几分,不再强迫他。
李元悯跟着笑,余光瞥见什么,面色一下子怔住了。
贺云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身着玄黑劲装的男子正坐在不远处,他身量高大健硕,颇为俊朗的脸面无表情,周身上下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隐隐将周围众人排了开来。
贺云逸有些心惊,只皱了皱眉,他总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但思来想去都对不少号,只心思这是何方神圣。
“此人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坐着吃茶?”
李元悯心里咚咚咚地跳,却移开了话头:“行了,别管旁的了,此多事之秋,太医院虽不在风暴正中,却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得万万小心。”
贺云逸见他啰嗦,笑了笑,却也应下了:“我记着了。”
李元悯惴惴不安喝了口茶,余光瞧见那男人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当下再也装不得镇定,只站了起来:“天色晚了,我们合该走了。”
贺云逸虽有些不舍,却也只能将他送下了楼,经过那个男人身边的时候,那男人向贺云逸看了一眼来,虽是淡淡的,但不知为何,贺云逸背上无端端生起了一阵寒意。
回到客栈,李元悯还没关上房门,一只粗糙的手掌格开了门,高大的男人进了来,他逼近了李元悯,叫他一步步退后了去,他却像是有条不紊地解开了护腕丢在一旁,然后是腰带、外衫、中衣。
“去榻上。”
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李元悯说。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来了!!稍稍多码了一点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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