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两天, 他一直神经紧绷、焦虑不安。担心这边的神仙根本不理会他,担心没人愿意听他的建议,担心出现什么悖论, 担心各种各样的岔子。事实上也的确出了些岔子。
他的神经就跟蛛丝一样,纤细脆弱,稍微风动, 就以为会因为自己而耽误大事。
见了这么多人,都没人关心他吃没吃、睡没睡。
只有柏寒问他。
于是他一时间几乎要哽咽了,只伸手过去拥住了柏寒。
“学长……我……我没事,你快去救你自己吧。”
“不要紧,交给我了。现在,是你的状态比较重要。”
这10多年前的白琦,好好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虽然看出来这个钟庆已经是成年人, 气质比起少年的他成熟不知多少倍,可白琦依然把眼神放得很柔软。他觉得这样的钟庆,就像个漂泊在外被雨淋湿的小狗狗,终于找到主人了, 于是狠狠扑到主人怀中,然后……
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 钟庆抱着柏寒,久久没有松开,撑不住的眼皮终于上下合在一起,竟然直接睡过去了。
柏寒眸色一暗。伸出双臂抱起了他,迈着长腿走出了校园。
钟庆醒来后, 发现自己整个人陷在软和的被子里, 抬起手,不知道何时套上了他高中时期的横条纹纯棉睡衣, 衣服柔软亲肤,他记得是柏寒之前带他买的。
这是他在外租的房子。
卧房关着灯,留一道门缝,他嗅到阵阵饭菜香气。厨房那边还不时传来呲拉呲拉的炒菜声。多么人间烟火又让人难以忘怀的回忆。
钟庆又是眼眶一酸,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厨房,看到他围着围裙的学长。柏寒本身腰窄腿长,在地府办公时如雪松般挺拔,又有丝冷淡的味道。可如今这么矜贵的柏寒,围着围裙,旁边的案板上有一条准备下锅的鱼。
钟庆抱过去,把头贴在学长背后。
“我们……”柏寒察觉到钟庆的动静,一边往锅里搁葱姜蒜,一边淡淡地问,“在未来,在一起了吗?”
钟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于是柏寒发出一道轻轻的感慨:“果不其然啊。”
钟庆又不是知道怎么形容了:“是在从现在开始往后的十多年后,我们才在一起的。”他决定实话实说:“你试图找阿文,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我……我们才在一起了。”
柏寒默许地点点头,他拿厨房纸帕擦了擦手,把红烧鱼盘子往桌上端。桌上已经有了炸茄盒、火腿冬瓜煲、香菇炖鸡,还有两碗盛得冒尖尖出来的米饭。钟庆又是一路眼巴巴地从厨房跟过来,拿着筷子坐到柏寒对面。
“我们……现在不需要赶紧过去吗?你已经流血了。”钟庆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你就那么在意……那时候的我吗?”柏寒看着他,“你要再饿一会儿,随时都可能低血糖倒下了。”
“不要紧,我说不要紧就是不要紧。因为观音会把我们送到正确的时间点。咱们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影响,微乎其微。她说给你多久时间准备了吗?”
钟庆想起来:“三天。”
柏寒伸过手去,又揉了揉钟庆的头发。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没有问题呢?万一我……万一我是个什么妖怪呢?”钟庆垂下眼睫。
柏寒觉得无可奈何:“妖怪敢抱我吗?还有我和你多熟啊?你的气质、你的一举一动都是你,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总能认得出,但是……”
他坐在十多年前的灯光下,穿着十多年前让钟庆觉得无比熟悉的衣服,就这么缓缓说话的时候,仍是那个让他依赖到极点的柏寒了。
钟庆嘴唇翕动,还没有说什么的时候,柏寒若有所思地道:“虽然我们那时候在一起了,可我应该对你不太好。”
钟庆抬起头,表示不明白柏寒的意思。
“否则,你从那么远的时间过来,要做这么多事情,找这么多神仙,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找我呢?”柏寒很轻很慢地说。
“如果是这个时空的小庆,以我和他的关系。他如果要做这种事,会第一时间先联系我,赖着我、拖着我,如果我不愿意过去,他就跳到我后背上撒赖。”
钟庆笑了笑,柏寒给他舀了一大勺汤。他喝了一口,是熟悉的浓滑。
“你对我很好,但是……学长,在这个时空里,你用不了多久,就离开我了。你假装自己死了,一走就是十多年。”
那蒸汽氤氲到钟庆的眼睛上,青年的长睫都坠着透明的小水珠。
“我找了你整整十多年啊。找到后,刚一开始,你还不承认呢。”钟庆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是语气里有着不甘心。
柏寒定定地注视着他:“我离开的原因是——”
“你实在不能确认我是阿文嘛。你怕我们相爱。”钟庆觉得要实话实说。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决定啊,”柏寒对此非常诧异,但几秒后,却又了然,坦白道,“我明白了,我最近确实存在过这种心思。身为你未来的伴侣,我此时真的很差劲,对不起。”
柏寒做的饭真的很好吃,钟庆垂着眸,吃完了一碗饭。他们屋外是马路,入夜后,外面会有叫卖烤红薯和糖葫芦的。那声音从十多年尘封的记忆里出土,钟庆一时间恍了神。
柏寒站起身来,要去洗碗。他让钟庆看看鞋柜。钟庆走过去,便看到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
柏寒背着他说:“我后来又给你买过糖葫芦吗?”
他没有得到回应,正要扭头看怎么回事,忽然一双唇瓣衔住了他。
柏寒放下了碗,他被钟庆推到橱柜边上,被用力地抱住。那嘴唇带着糖衣的甜,舌尖有山楂的酸涩,有这个时空钟庆的青涩与柔软,却又有那个时空的果决和无畏。
这是身在这个时空的白琦的初吻。
钟庆似乎明白这一点,于是加重着这个吻。他含着他的柏寒,温柔的、可以让他依赖着的、那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学长。
嘴唇短暂离开。
柏寒却追逐了上来,就像荒原燃起火焰,冰原瞬间炽热,在钟庆几乎没有办法呼吸的时候,看到他眸子里那些涌动着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不再像那个克制又温柔的柏寒了。
完全不是了。
在这个时空的白琦,又或者是柏寒,对学生钟庆只有呵护,那是一种无微不至的包容与关爱。
每每见到钟庆,特别是在这一年,他几乎都无时无刻隐藏着自己的念头。那些不该想、不可说,每天都在心脏里蒸腾,攥紧着他,煎熬着他。
当这样的钟庆,以一种成人的姿态,主动过来亲昵,甚至是无法无天的侵略感,对于白琦几乎是一种灭顶般的体验。
柏寒平息着喘|息,在他耳边问:“我们后来,是谁先追谁的呢?”
钟庆环着他,唇角逸出一口叹息:“我想,应该是我吧。”
瞧见怀中人唇间被他吮出的艳丽色彩,又看着那双带着水光的眸子,柏寒喉结微动,低声说:“你搞错了吧,我很了解我自己。我觉得,应该还是我。”
于是钟庆想起那只达摩笔,他莞尔:“嗯,也许真的是你。”
柏寒又俯身过去了。钟庆伸出手来,贴着他的脸畔:“不管怎样,学长,你是我的初恋。在这个时空,在此时,我就已经喜欢你了。”
窗帘被拉上,灯光熄灭,触感被放大。钟庆听着学长的一呼一吸,察觉着对方那些克制与隐忍的情绪。他在沉迷中想到,人生真的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比如他竟然还能够和柏寒……
在柏寒准备抱着自己去泡澡的时候,钟庆瞬间想明白一件事。他拿起手机,打开仍在运行的红鸾星曲线,果真在这个时间点,两条曲线交融到他的名字里了。
这便是两条曲线的由来了……
十多年前的钟庆肯定不会想到,在这十多年前的厨房,十多年前的卧房,十多年前的浴室,他会和柏寒如此亲密。
后来钟庆贪恋不舍般地抱着他的学长,亲吻他的耳朵与脖颈,对他讲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告诉他,白琦给了自己半个神格。柏寒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
钟庆又想起来:“如果不是教导主任,我今天早早能找到你的。”
柏寒失笑:“她呀……你知道不知道,她找我谈话,很多次了?”
钟庆:?“不知道。”
柏寒:“他看我们成天凑在一起,怀疑我们早恋。我每次都给她兑几滴孟婆汤,不让她找我们麻烦。没想到还是找上来了……”
钟庆:……
他在疲惫中再度合眼。
这样的学长和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晚餐与亲昵,似乎完完全全治愈了他过往的不甘与等待,连那座让他流下不少泪水的坟茔似乎都被移走了,心脏空缺的那一块拼图,被学长填补上了。
“不会埋怨我吗?”柏寒轻轻拍着他,像在哄十多年前的小庆。
“再多亲亲我。再亲一下,就再亲一下……”他的小庆答非所问。
早就不埋怨了。
在遇到你,你抱住我,问我怎么这么憔悴的时候,我就没有埋怨你了。
晨光熹微之时,钟庆缓缓睁开眼,又是外面一条街的叫卖声将他吵醒。这回,有他喜欢的煎饼果子、鸡蛋灌饼,还有甜糯的八宝粥。
柏寒推门而来,鼻尖上渗着汗珠,往桌上放了许多。
“我觉得你应该会怀念这些,所以都买了。”
钟庆拿起煎饼果子,是啊。从高中毕业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吃到了。小米的香气、酥脆的薄脆,还有跟他肩并肩吃饭的柏寒。一切都遥远得像是一场美梦。
柏寒伸手,拭去他嘴角的渣子。钟庆微微偏头,衔住了他的指尖。
于是又莫名其妙地吻在一起。
几息之后……
“你慢点吃。从井县到石市的最早一趟班车是八点抵达,这个时空的你,大约八点半到这边。我们在七点四十五之前离开。”
钟庆问柏寒:“你有没有手机?”
柏寒就好像料到一般,拿出来一部崭新的:“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钟庆先是打开手机的wap浏览器,上网查到了郭钊所在学校的电话,通过传达室,叫了曾晓寒来接电话。
“晓寒,”钟庆字斟句酌地讲,“你这星期就去体检,你得了病,现在应该还在早期。而且我知道你喜欢郭钊,你一定要朝他表白,他大概率会答应你的。”
“如果你没有按照我说的做,病死前没有表白,会因爱成魔,因爱成煞。”
曾晓寒就是猛鬼小雪,这是他入职《灵感》后写的第一篇采访稿,小雪暗恋郭钊变成了恶煞。当时,郭钊看了钟庆的采访稿,还说喜欢这个小雪。
说完,便挂了电话。接下来打给观音。
“走吧,白琦,我们去找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