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科学实验室的车很大, 一辆飞车能塞进十二个人, 季眠独自坐在最后,戴着口罩,抱着个小枕头,默然看着窗外。
有东西阻挡,他才能勉强安静地和其他人一起坐在车里。
他长得精致,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漂亮的瓷器, 黑白分明的眉眼一错不错地落在急速变化的街景上。
车速很快, 开到半路,窗户上就落了雨丝, 接着倾盆而下。
“下雨了, 凯蒂小姐。”季眠突然开了口, “但是不疼了。”
女研究员——徐凯蒂回头看了他一眼,拍拍边上的助手:“记下来。”
接着, 她将目光放回季眠身上:“这也许说明分化很彻底, 你的辐射病已经完全好了——等回去给你做个全身检测确认下。”
“嗯。”
以往, 每到晚上或是阴雨天,身上总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疼痛, 这种感觉此时消失殆尽,他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
但相对的,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像套上了食物的外壳——有些人散发着香肠味, 有些人散发着芝士味。
没味道的中性存在就是Beta。
车上都是不熟悉的人,他不想开口说话,默默地用脑电波打开全新的个人终端, 在长草的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条新动态。
眠: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张PH试纸。
他发完,久违地一刷新,首页第一条竟然来自苏星沂。
——不知不觉就到了苏星沂月度更新的日子。
季眠眼睛一亮,手指比意识快,点开了那条动态,点开才惊觉自己有点太积极了。
信息素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抿了下唇,暗暗警告自己要注意。
脱敏时间一个月——廉贞的话刚开始他还没当回事,现在看来的确有必要。
那是一组在本世纪罕见的静态照片组图。
这年头,发动态不发全息影像的人珍稀得凤毛麟角,偏偏苏星沂我行我素,无论粉丝怎么哀求,仍雷打不动地在固定的日子更新几张一看就出自专业摄影师手笔的舔屏用美图,以证明自己没销号。
他甚至不配文字,和初期狂妄发宣言时的画风截然不同。
图上的苏星沂,领带妥帖地压在衬衣里,外套裁剪板正,眼神淡漠,逆着光走在队伍最开头。
身后的队列虚化成背景,衬得那道身影清清冷冷、干干净净。
季眠都不用翻,也能想象出下方评论区能养出多少只尖叫鸡。
他的心跳骤然飞快,迅速关上了界面。
“怎么了?”徐凯蒂看着他,揶揄地笑,“在我车上看色图?”
小道消息称,脑神经连接技术运用到个人终端上在信息技术发展史上被大书特书、满是溢美之词,究其原因就是可以让人当着别人面看色图。
色图,拯救世界和平。
但苏星沂的照片不是色图,尽管他那肩宽腰窄的模特身段藏在制服下很能让人想入非非。
“……怎么可能。”季眠莫名觉得尴尬,忙扯开话题,“对了,如果要去很久的话,我的课要怎么办?”
“我们可以提供一套全息投影设备,并且替你和学校沟通,准许你以全息影像的方式上课——你可以提供一个靠谱的同学名字给我,我好把设备交给他。”
如果米洛能很快恢复的话,季眠想到的人选自然是他,但他更奇怪的是另一件事:“这套方案在我这里的接入方式和《最初幻想》的登录方式有什么不同吗?”
徐凯蒂的嘴角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我们会找一个负担没那么大的神经舱给你。”
季眠:“……”
“那,”季眠问,“为什么不让我玩游戏?”
“因为贴片式眼镜对身体负担太大。”另一个研究员忍不住插嘴道。
季眠:“……”所以究其原因就是他太穷了买不起其他游戏设备是吗?!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苏星沂那边那个借他用过的游戏头盔。
游戏设备的二次回收很麻烦,被他的号绑定过的头盔基本只能给他用,其实如果他开口的话,苏星沂应该不介意……
Stop。
脱、敏。
脱——敏——
自从分化成Omega,季眠整个人都有点蔫,不停地想着一个提供过信息素给他应急的Alpha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他所知,光他们班上就有十来个“星粉”,而且最关键的是——
他并不想成为Omega。
不想。
不想。
不想。
因为得不到,也因为某些陈年旧事,他对“孔武有力”四个字始终有一种迷之执着。
但在那个时候,对苏星沂身上气味的迷恋和双腿阵阵发软的难言冲动都是真实存在的,既然已经分化成了Omega,季眠也不是那种认不清事实的人——毕竟一口气睡到未来这种事他都很快接受了。
他在想的是,Omega,能不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学学Alpha的战斗力?
他觉得自己还是挺能打的……虽然到目前为止,无论是苏星沂、廉贞还是那个注射了药剂的唐恩,他都打不过的样子。
人得有梦想。
小棉花冲冲冲。
飞车速度很快,愣神的工夫,他们已经跨越了城市,来到眼熟的实验基地外。
近两年没来,实验基地的外观变化不大,里面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一路走进“唤醒计划”的实验区,原本冷清的走廊两侧增加了许多挂画大小的玻璃培养箱,内嵌在墙壁中,幽绿色的照明打亮其中的东西,无一例外全是植物。
季眠走着走着停了下来:“这是……”
徐凯蒂跟着他停了下来,挥手让那些跟班研究员回去工作,一个人走了过去:“这是我们新复苏的一种植物,还在观察生物性状——也许你会认识?”
箱子里的植物全绿,叶片舒展,一叶叠着一叶,鲜花似的展开。
虽然只有两颗,但生长得不错,几乎占满了狭小的展示箱。
“原来你们真的有在复苏古代生物啊。”季眠小声说,“还以为是说说的……”
徐凯蒂:“是什么给了你这种错觉,难道我们没有‘唤醒’你吗?”
“但,不是也只有我吗?”
季眠看着那两颗植物,在“只有”两个字加了重音。
徐凯蒂眼一垂,略作沉吟,而后抬眼,郑重道:“我很抱歉还没能找到你的父母,不过希望你相信,我们真的有在努力。”
“就算你们不努力我也没办法吧。”季眠笑了笑,“我不学生物,认错了不负责啊——我看这两颗菜长挺好,要不你们炒熟试试?”
徐凯蒂:“?”
……
“青菜,十字花科,一年或两年生草本植物。”季眠吸了口研究员给他的营养液,远远地看他们搬来的培养箱,“只记得这些。”
“唔……这个是萝卜吧?胡萝卜。”
“为什么叫胡萝卜?因为还有一种白萝卜啊……”
“这个……这个灌木它不开花我不认识,灌木本来就不好认。”
……
“能吃,能吃,除了那两棵灌木外都能吃。”
地球经历过一场几乎灭绝人类的冰冻,许多物种和文明失传,这些人一直在探索着古老的过去。文明断代的追溯无疑是痛苦的,而季眠的存在正好能为他们解答不少问题,一时间,这些研究员顾不上季眠是不是怕生,一个个抬着培养箱过来让季眠“批阅”、“命名”。
最后还是徐凯蒂实在受不了了,过来带走了季眠,丢进检测设备里。
她是“唤醒计划”项目组的一个小组长,有权限在实验中心独自拥有一间实验室,配一支研究员团队。徐凯蒂这名字中不中洋不洋,季眠一直觉得念起来很怪,好在这个人并不怪——凯蒂小姐对他还不错,季眠对她并没有多少抵触心理。
“看,这是你的腺体,新长出来的,还很小。”从检测设备里爬出来后,他被徐凯蒂叫了过去,一起看设备扫描出来的影像,“我为你做了轻微的极射线照射局部皮试,看样子你的辐射病已经自动痊愈了——这应该能用来作为学界某个学说的佐证。”
季眠安静地看着她。
“——‘人类的六性别衍化和极射线有很大的关系’。”徐凯蒂冲他笑笑,递过来一张白磁卡,“多谢你,我现在要写一份报告,你有客人在实验室门口,方便自己去见一下么?”
季眠一愣,某个人的脸瞬间跳进脑海里:“谁这时候来看我?”
他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熟悉的人。
“傅廉贞呗,还能有谁。”徐凯蒂说,“据说来给你送东西的。”
季眠目光一闪。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该为“来的人不是苏星沂”而失望,还是为此庆幸,又或是为“傅廉贞”这个名字感到奇怪,他怔忡片刻,接过了那张用于出入的白磁卡,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能够配合工作的实验体,季眠早就把实验中心公共区域的构造都逛熟了,没费多少工夫就来到了大门口,隔着漆黑的金属栅栏和廉贞对视。
“你来……”他有点意外地看着对方手上那个眼熟的游戏头盔,“给我送这个?”
“听说你有一阵子不能玩游戏,我……”
廉贞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将那句“我去问苏星沂讨了游戏头盔”吞回肚子里,换了句暧昧不明的话,“苏星沂让我把这个送来给你。”
季眠眨了下眼,挣扎道:“我不能总收他礼物。”
“你是游戏代练,对吧?十天半个月不上游戏不会耽误事吗?”廉贞找了个理由。
他看得出来,小Omega的眼里并不是厌恶,倒不如说是想要不敢要的纠结。
看着还挺可爱的——这让他坚定了把那个对恋爱半点不上心的好友嫁出去的决心。
难得苏星沂能慷慨地为什么人奉献自己的信息素,说两人没一腿?廉贞才不信呢。如果不是苏星沂没同意,在校医院的时候他就会让医院给他俩测测匹配度。
“但是,”季眠有些为难,“非亲非故的……再说我不是应该进行脱敏吗?”
廉贞一怔,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很快靠强大的自制力压了回去:“只是用个游戏头盔……我又没把他本人搬来,你这都扛不住?”
季眠:“……”
小Omega的表情瞬息万变,廉贞暗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激将法,烂俗且有效。
Nice attack!
“好吧,谢谢你特地送来这个,希望凯蒂小姐会允许我用。”季眠抬眼,意外看见廉贞转了身,似乎是准备离开,连忙叫住了他,“诶——你这就回去了?”
“对啊。”廉贞回头,莫名道,“怎么,有话要我带给星星?”
“没、没。”季眠连忙摇头,嘴角尴尬地直抽,“我没想到你就来送个头盔……你走吧,路上……开车小心。”
廉贞挥了挥手,背影潇洒。
“诶——”季眠又想起件事。
“怎么?”廉贞再次回头,“想到话了?”
“……不是,我是想问——”
廉贞来得快去得更快,只留下心情复杂的季眠抱着一个很新的游戏头盔。
他反到头盔内侧,找到了型号编码,掏出终端一搜索,陷入了沉思。
倾家荡产……勉强能还得起这笔钱。
反正现在不用治疗辐射病了,最大笔的开销已经不存在了,用光存款……也没什么关系吧?
他得控制和苏星沂的距离,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廉贞离开前,季眠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Omega真的不能考特种战斗学院吗”。
不想考的时候,是不想和苏星沂距离过近。
现在想考,仍然是同样的理由。
听到对方名字的悸动,不自觉地想到对方身影的思念……这一切,都来自信息素的牵扯。
因为季眠可以确定,仅仅是几天前,他还没有这样的症状。
他不想像个怀春少年那样活着。
他想——
“凯蒂小姐,我刚刚决定了一件事。”
“嗯?什么事——傅廉贞他来就给你送了这个吗?”
“嗯,就这个。唔……你记不记得,我刚醒来的时候,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Omega就非要从事人文艺术类工作,而Alpha就负责卖苦力,因为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数量不小的‘异类’存在。”
“记得,你的这句话改变了我的研究方向,一部分。”徐凯蒂从报告中抬起头,微笑道,“所以你现在有什么新高见吗?”
“我想进军队系统。”季眠有点紧张,但眼神是亮的,“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Omega就一定要柔弱,我想自己试试。”
改变不了变成Omega的事实,他可以改变别的。
徐凯蒂高高挑起了眉。
半晌,她离开了她的报告,从椅子上走下来,走到了一个柜子前。
可弯曲伸长的机械臂替她从第52层打开了一个小抽屉,取出了一个冻得浮霜的小盒子。
“那要试试这个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