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没有想到,今天公开的竟然会是普尔兰一世本人关于血腥变革的私人信件。
如此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博物馆会在神像柱廊展出《国王与他的城》和《龙与蔷薇》了。历史上,普尔兰一世有着很多称呼,在今天比较常被人提及的有“世界之王”“荣光共主”,然而他还有一个并不光彩的称呼——
“背誓者”。
背誓者,这个称呼与大变革有关。在大变革发生的那年九月,一共有两百七十名罗格朗贵族在蔷薇王宫前的广场断头台上被处死,其中参与过反抗神圣军战役并立有战功的骑士不下百人。
这个事件,后来被称为“血色九月”。
血色九月在当时引起了整个骑士世界的轰动。
中世纪是属于骑士的时代,骑士制度与骑士精神是支配人们思想和心灵的强大伦理观念,是当时整个社会体系中的王冠[1]。甚至可以说,在当时所有国家都属于“骑士王国”。君主与骑士之间,是一种誓约关系,君主赐予骑士土地,骑士们向君主宣誓效忠。除去圣廷尚未灭亡时,教皇能够以“绝罚令”解除君主与骑士之间的效忠誓约外,它一般被默认是牢不可破的。
然而,普尔兰一世背弃了自己在加冕仪式上与贵族们缔结的这种誓约。
他将军事,封地等权力,逐步从骑士阶层手中收回。单就从道义上而言,普尔兰一世的这种做法,在当时毫无疑问会遭受谴责。正因为如此,以地方领主为首的旧贵族们联合起来,声讨国王的“背誓”行为。
普尔兰一世强硬地镇压了这场暴动,牵涉其中的保守派骑士一一被处死。
在血腥变革完成后不久,普尔兰一世因病去世,将一个崭新的帝国交到了“捍卫者”约翰将军的儿子手中。但是舆论界对普尔兰一世的抨击并未随着他的病逝而终止,人们认为这是这位帝王一生最大的污点,他可耻地背弃了效忠于自己的骑士,杀死了他不应当斩杀的帝国功臣。
甚至,有人认为普尔兰一世的病逝,是命运对他“背誓”的惩罚。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认为,普尔兰一世一开始其实是想以较为和缓的手段,推动新的经济制度改革。流血九月的发生是个偶然,普尔兰一世并不是没有想与保守派和解,但双方的矛盾太过于激烈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普尔兰一世是迫于无奈才处死曾经跟随自己的骑士——证据就是,那些骑士被处死之后,普尔兰一世并没有祸及他们的家人,甚至隐晦地给予了保护。
两种争论的关键点在于,普尔兰一世处死那么多骑士,是被迫?还是有意而为?
——似乎,只要确定这一点,就能够断言,普尔兰一世到底是不是一位背信弃义,冷血无情的君主。
现在,答案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泛黄的纸上,普尔兰一世的笔迹凌厉,透过字迹那位君主冷静无情的声音仿佛回响在人们耳边:
“……当我们彻底收回领主法庭的审判权后,他们就会意识到我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准备好我们的火枪和炮弹……一切皆可牺牲,一切皆可抛弃。
城堡时代该结束了。”
血腥变革,血色九月。
全都出自普尔兰一世本人的意志。
………………
距离圣威斯大教堂不远的一座独立别墅中。
穿着古典衬衫的国王坐在花亭的石椅上,翻阅着一本《罗格朗通史》。阳光透过墨绿的叶子,落在他身上,斑驳错落。他看起来还和圣威斯大教堂再加冕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时光在国王身上停驻了。
“1433年,海上神圣军入侵罗格朗东南。为了保证整体战局的胜利,希恩将军下令蔷薇铁骑战略性撤退,转守科雅山脉,自留布巴斯城,以身平民愤。”
国王沉默地看着这段话,许久,无声地笑了笑。
他翻过去,略过了自己熟悉的那一段时间,看起了十八世纪以后的历史。
在地狱之门能够打开之后,国王并没有立刻返回地狱,而是在人间又停留了十几年。直到罗格朗从中世纪向工业时代的转折完成之后,他才随着魔鬼一同回到了地狱。不过,作为“王权”权柄本身,在罗格朗君主权力仍处于上升期的时间里,国王还是能知道罗格朗都发生了什么。
直到新的变革发生,社会的阶层再次变动,一如预言里说的“大地像陶钧一样翻转起来,那最下面的将到顶上[2]”。十八世纪之后,新的革命发生,平民要求成为国家的主人,许多国家的君主被压上断头台,王权退出历史舞台。
如果按照最初的命运,在王权被人们抛弃的那一刻,就是国王的死期。
作为权柄的化身,国王的“死”与凡人的死不一样。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将被剥夺,只余下将很快消散在天地间的灵魂。这便是为什么说“国王除了他的国家,一无所有”。最初魔鬼与国王签订的契约里,魔鬼为国王效力,国王付出的代价便是他的灵魂。
国王与西奥尔德的战役里,他险些死去,直接消散天地,是及时赶到的魔鬼启动了契约。
即使如此,按照原本的命运,在王权成为人类历史往事之后,国王依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命运的转折点在于当初蔷薇家族与地狱之间的盟约——地狱旧约。
地狱象征世界的混乱与厮杀,它因此而强大,也因此毁灭。地狱的领主们永远无法聚集起军队去攻打诸神,一旦军队聚集就会从天空降下火,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最初的那些诸魔注定因为内心的贪欲与邪恶征战不休。为了化解这种现状,地狱与弑龙者联盟,双方签订旧约,黑石王城在沙滩上建起。
而在那时,被地狱的诸魔推上王座的,就是国王。
正是因为这份地狱旧约,国王不仅是人间的君主,也是地狱的君主。
在人间的王权在新变革的炮火中化为往事的时候,地狱的王权依旧存在,国王以“地狱之王”的身份活了下来。
不过,至那以后,人间发生了什么事,身处地狱的国王就无从知晓了。
十八世纪,变革的火焰席卷大地,阶层的变动与新科技的出现一样迅速。“民主”与“平等”取代**,君主与贵族一起成为往日云烟。大地上的人口迅速增长,而令国王欣慰的是,在这改革的浪潮里,罗格朗的王室主动向人民交出权力,退出了政治舞台。
弑龙者没有成为恶龙。
弑龙者永为弑龙者。
“1712年,罗格朗王室宣布将人民交与他们的权力,归还人民。历史上第一个民主制国家诞生。”
一片蔷薇花瓣被风吹着,落到了书页上。
国王刚要伸手去拂,一只苍白的手从背后伸下,将那片蔷薇花瓣捏走了。紧接着,魔鬼苍白冰冷的脸颊就贴到了国王的耳边,他站在石椅后,俯身看国王在看什么。看到“历史上第一个民主制国家诞生”之后,魔鬼嗤笑一声。
“您倒是教会了他们如何杀死您。”
他语气带着点抱怨。
十八世纪,罗格朗王室主动结束对罗格朗的统治,人间王权的消失终究还是对身处地狱的国王造成了影响。国王沉睡了接近百年。
而正如魔鬼所说,国王自己教会他的人民如何杀死他。
血腥变革之后,以国王当时的权力和地位,他完全可以将变革披裹上一层道义的外衣,也可以在变革完成之后引导舆论的方向。他可以在当时加强对思想的统治,将封建王朝**根植进人们的脑海。
然而他没有。
他任由人们对自己加以评议,任由一颗由他亲手种下的“一旦制度不符合现实所需,就应该被摧毁”的种子在人文主义与理性主义里生根发芽。最后在十八世纪长成参天大树。“弑龙者永为弑龙者”成为蔷薇家族的箴言,悬剑者代代相传……
他亲手为自己铺下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一切皆可牺牲,一切皆可抛弃。
——在这“一切”里,包括他自己。
魔鬼走到国王身前,抽走了他正在看的书。
国王向后靠在冰冷的长椅背上,微微仰起头。魔鬼的面容一半隐没在阴影里,苍白冰冷的脸庞带着点地狱生物特有的邪恶放肆——这就是他的骑士,他的契约者,而现在他属于他的骑士。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个季节,蔷薇花开的旺盛。
墨绿的枝叶与猩红的花华丽得像离奇的幻梦。在斑驳的阴影下,为魔鬼所有的君主与他的地狱骑士自然地拥吻着。风吹动蔷薇丛,婆娑作响,低沉的喘息之间十指相扣的手。在一个间隙,国王冰蓝的瞳孔印着黑发的魔鬼。
“其实我从来没有后悔。”
他忽然说。
“没有后悔什么?”
魔鬼问,他们的额头贴得很近,近到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切。”
他所承担的宿命,他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他为自己书写的结局……包括那个最初的契约,那个失去所有人民的君主与被剥夺名字的魔鬼签订的誓约。
魔鬼扣紧国王的手,他没有再说话。
他们生而孤独,可在他们相逢之后,也就好像再没有那么孤独。
史书跌落在他们的身边,就像他们一起走过的漫长岁月。
……………………
普尔兰一世的亲笔信展出之后,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网络上,对普尔兰一世的不同看法引发了一**论战。普尔兰一世的个人品质到底是好是坏,在历史上,在当时人眼中,他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普尔兰一世“背誓”行为到底需不需要遭到批判?……
一系列问题涌出,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为此争吵。
在这样的背景下,罗格朗国家电视台专门开了一个节目,请来了罗格朗第一学院的历史学院院长,霍兰老先生。他拥有一枚剑与蔷薇的徽章,这表明了他的身份“罗格朗战略观测局成员”——比起这个又长又奇怪的名字,有个更简单的称呼:
悬剑者。
“在正题之前,我想先提一个人。”
面对主持人,霍兰老先生温和地笑了笑,看向电视机前。
“希恩·罗兰斯特。”
主持人露出了然的神色。
希恩·罗兰斯特,1433年蔷薇铁骑的将军,反抗神圣军战役前期的东南指挥统帅,布巴斯撤退的指挥者。在神圣军运动结束后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希恩将军在人们心中一直是“胆怯的叛徒”“导致罗格朗东南沦陷的罪人”这样一个形象。
直到十八世纪末,罗格朗从政权制度更迭的动荡中平复下来后,蔷薇家族的旁支,第一学院历史系的悬剑者们主持了一次对希恩将军的平反工作。
在那一次平反中,悬剑者们对当时的罗格朗与神圣军的兵力对比,布巴斯的防御能力,海上神圣军的行军速度等等进行了考证,将一直以来遭人唾骂的“沦陷之辱”的布巴斯大撤退重新定义——这不是出于希恩将军本人的胆怯而做的撤退,而是出于对整个战局的利益而进行的一次战略性撤退。
平反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在当时,普尔兰一世虽然追夺了希恩·罗兰斯特的爵位与职务,但是在王室的秘密档案中却依旧将希恩·罗兰斯特登记为蔷薇铁骑的第一位将军,并没有抹去他的名字,也没有注明他的卸职时间。
这意味着,在当时,至少在普尔兰一世那里希恩将军是无罪。
诸多线索结合起来,指向了一个事实:
希恩·罗兰斯特在布巴斯的撤退行动是经过国王本人允许,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国王下令的。而希恩·罗兰斯特之所以留在布巴斯,是想要以自己的死来平息民愤。
最终使这个观点得到肯定的是在十八世纪上半叶,保密年限过后,蔷薇家族公开的相关作战档案和当时内务总管的相关记录——国王曾给予过希恩将军一封密信。
“直到今日,还有人认为希恩将军的选择难以理解。”霍兰老先生娓娓而谈,“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对这一部分历史不熟悉,对当时的城市人口,组织能力,军队行动能力……这一些必要条件的陌生。如果我们站在二十一世纪的生产水平社会制度上,去看当时的选择,自然疑惑为什么一定要放弃城民,为什么不带他们走?”
“但是,以二十一世纪的标准去衡量中古背景下的人们,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正。”
“您的意思是,如果不去看历史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根本无法评价他们的行为?”主持人提问。
“是的。”霍兰老先生微微颔首,“我认为我们后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带有‘后来者的傲慢’。希恩将军的问题如此,普尔兰一世的这个问题也如此。”
“经历过漫长时间的发展,在中世纪根深蒂固的骑士制度已经成为圣廷之后,又一阻碍罗格朗前进的肿瘤。骑士制度下,骑士阶层与农奴阶级对立,到了十五世纪,封建农奴制下的自由劳动力缺失已经成为了工商业发展的障碍。地方领主法庭积弊深重……对于一位想要让罗格朗迎来盛世的君主而言,他注定要去摧毁这旧的制度。”
“这是血腥变革的根本原因,但是血色九月却有着其他更为直接的原因。”
“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在神圣军运动中,当时的贵族们之所以会跟随普尔兰一世抗击圣廷,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看到了在神圣帝国下的勃莱西旧贵族处境。他们很清楚,一旦罗格朗覆灭,自己的下场会更加糟糕。而在神圣军运动结束之后,随着罗格朗国教建立,这些贵族发现,新的教义扶持工商业的发展,制止他们无限度地剥削农奴。他们天然地抵触这一些变化,甚至希望国教回归旧教义,为此他们必然要采取其他行动。”
“普尔兰一世对于贵族的军事力量十分了解,他很清楚想要动摇骑士制度,就必须先摧毁这个制度所倚仗的军事基石。因此,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并以新的热武器,为固守冷兵器的骑士们上了一趟影响深远的课。”
“血色十月,表面上是一场背约之战,实际上是旧有阶层为维持自己特权与新生制度的殊死搏斗。”
……
在访谈的最后,霍兰教授总结道:
“撤退,不一定就是懦弱。背约,不一定就是卑鄙。”
“受限于特殊时代下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条件,当时的人们往往不能全面客观地去评价那时候的人和事。许多悲剧因此而来,伟大的灵魂往往背负污名而死。然而,史学者的责任就在于此——”
“时代误读英雄,历史还以荣光。”
作者有话要说:过了很久才发现国王进了征文活动的投票环节,投票截止30号……不过还是给小国王求个票吧。
投票方式手机网页wap首页,“科技兴国”征文比赛那一行点进去,下拉“上期‘科技兴国’入围作品投票”那里,最后一个就是。电脑网页点击最新公告下的“参赛作品”在正在投票那里。
[1](荷)约翰·赫伊津哈著;刘军等译.中世纪的衰落对十四和十五世纪法兰西、尼德兰的生活方式、思想及艺术的研究[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
[2]引自聂菲尔涅胡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