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一堂课的时间比叶璃想象中还要长一些, 很快无事可做的她只能趴在桌上枕着手臂假寐。

办公室非独立，偶尔会有其他老师进进出出，为了避免尴尬的眼神对视, 以及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对话，这种方式可以很好地避开这一切。

况且现在的叶璃是真的不愿意开口说话。

不知道这样趴了有多久, 直到下课铃声响彻整座景川大学校园。

枕在办公桌上的少女方才微微抬起额头，确定办公室没有其他人才拿起手机瞄了眼, 还没等她给对方发消息，陆阿姨的微信消息便弹了过来。

[陆织云：我大概还要十分钟才走到办公室。]

居然要十分钟这么久吗？

叶璃起初感到震惊，搭在桌沿的手指情不自禁捻了捻。

随后转念一想, 按照陆阿姨的速度……差不多。

少女的嘴角浸上一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陆织云返回办公室后, 拿上车钥匙准备将叶璃送回去, 二人途径学校A食堂时, 女人忽想到什么顿住脚。

“现在回家做饭时间比较匆忙，小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正准备开口应声的少女忙不迭将嘴巴紧闭，默不作声抬起手比了个OK。

景川大的食堂比一中还要大许多，据说这里只是其中一栋，还有B食堂。

叶璃跟着陆阿姨走进食堂，两人的出现十分自然地引起一楼不少学生的目光投射。

在叶璃看来，一定是陆阿姨的光环太大, 不是明星胜似明星。

毕竟她确实长得很好看，连她这个女生都忍不住欣赏。

两人一路来到三楼, 这里有炒菜区域以及中西两种自助餐区域。

陆织云领着少女在自助餐区挑好了午餐然后找了张空桌坐下。

“陆老师好！”

“陆老师！”

……

从叶璃坐下起, 便频频遇到不少过路的学生向面前的女人打招呼。

陆织云皆会回以温和微笑, 耐心有礼。

叶璃僵硬地捏着筷子塞了口肉进嘴巴里, 默默承受着和她相同的关注。

因为每一个和陆阿姨打招呼的大学生，都会好奇地瞥一眼她, 眼底明显探究的目光似乎在问：她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景川大的学生，和陆老师什么关系。

叶璃忽然有点后悔答应来食堂吃饭了。

虽然味道比一中的好吃太多。

紧接着还没完，一波学生过后，又来了两位老师。

“咦，这不是陆老师吗？”

“这个丫头长得真俊，哪个系的？”

“不是咱学校的啊，还是高中生呢？真成熟完全看不出来。”

“高三了啊，那可得抓紧了，还有一百多天高考了呢。”

……

一瞬间叶璃觉得自己就像那动物园里的猴，接受着围栏外人们的指指点点。

终于吃完午饭，坐在陆阿姨的车上往回走，少女抬手疲倦地搭在额头上，感觉吃这一顿饭消耗了自己大半天的精力。

坐在驾驶位开车的女人轻瞥了眼旁边，还以为她不太舒服。

“是又头疼了吗，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感冒其实就是身体自身在和病毒做抗争，好好休养才能好得快。”

不是，她只是不想开口说话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已。

少女无奈地将手放下，闭眼休憩。

两天后，叶璃从韩悦悦那听到她已经考完雅思的事情。

“我觉得不太难欸，叶璃你确定真的不去试试看嘛，哪怕你最后没打算要留学，考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当一次尝试而已。”

“距离下次考试报名截止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欸！”

在她犹如和尚念经般的耳膜轰炸后，叶璃居然稀里糊涂地应了下来。

“考就考吧，就当玩。”

于是当她将这件事告诉给陆阿姨听时，对方完全没有想到，十分意外的样子。

当然为了帮她备考，剩下的半月里，陆阿姨几乎又劳心劳神了一番。

因此嘴上说着考着玩的叶璃，又被迫临时魔鬼集训了一把。

后来出分，完全不抱希望的叶璃居然还拿了6分，刚好合格。

叶德友在电话里没少夸赞她，就连陆阿姨也在一旁说：“小璃以后要是想留学的话，就方便许多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我叶德友的闺女有天还可以出国留学，陆小姐有没有比较推荐的大学？”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张扬的大笑声。

“我可没说我要留学。”

叶璃一句话将两个大人的话题冷冷浇灭。

可是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完全排斥出国留学，她排斥地只是被别人安排自己的人生。

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的水，以她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在当场收回改口。

那之后她爸和陆阿姨皆没有再提和留学相关的事情。

时间过得很快，在经历二月的校考后，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五月。

自从年后返校，学校已经将一月一次的月考调整为半月一次，临近高考的前两个月更是调整为一周一考，所有人皆被这无休止的考试折磨得苦不堪言。

似乎上一次模拟考的试卷刚刚被老师讲解完，转身又迎来新一次的模拟考。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晚自习上，叶璃手机里收到她爸发来的消息。

少女嫌弃地蹙了蹙眉，所幸她开得是静音，这老头也真是，不知道她这个点还在学校上课吗，发消息一点也不看时间。

趁着物理老师在讲台掏耳朵没工夫注意下面，叶璃悄悄拿出来瞄了眼。

好家伙，还是语音消息。

她只好先将其转换成文字内容。

[叶德友：小璃啊，那个我已经到景川机场啦，晚点过去你学校那边。]

叶璃：？

她爸回来了？

快速回了个OK手势的表情包后，少女将手机给装回口袋里，眼睛同一时间开始观察教室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正在巡查的教导主任。

最近高三学生里被收了不少手机，她们班就有两个。

此刻距离晚自习下课还有不到三十分钟。

叶璃翻开模拟卷又埋头写了会才听到骤然响彻校园的铃声。

放学后稀稀拉拉的人群里，叶璃肩头挂着书包，另一只手揣在校服外套兜里，慢腾腾一路走出来。

没料想刚走出校门，便见到她老爸等候在那里，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花衬衫，大金链子和手表，只是头更秃，肚皮更圆，也显得更油腻了，男人脚边还立着一只黑色的大行李箱，行李箱上堆放着一只棕色的旅行包。

“爸。”

少女上前打了个招呼，随口问：“不是说还要过一个礼拜才回来吗？”

“事情提前处理完就回来了，在说你不是下个月九高考了吗，我想着早点回来能早点督促你。”

叶璃无奈地蹙蹙眉，“有陆阿姨一个督促我就够魔鬼了，我可不要再加一个。”

“哎，对了，你快给你陆阿姨打个电话，咱请她去吃饭。”

叶德友想起来拍拍少女的胳膊催促。

“爸，这么晚了就别吃了，改天吧，我还得回去写作业呢。”

叶璃想也没想给拒绝。

叶德友这才低头去看那镶金的大手表，结果晚上光线太差，路旁又有一棵大树阴影遮挡，男人怎么都看不清，索性一直走来走去调整寻找视野较明亮的位置。

场面略显滑稽。

叶璃见此只好无语地打开手机屏幕，将手机递到对方跟前盖住其腕上的金手表。

“哟，都十点多了哦，那算了吧，这周末怎么样？”

叶德友眯起眼睛看完又问。

“学校从上月底起已经正式剥削了我们的周末，一直到高考结束恐怕都没时间了。”

叶璃无奈地耸耸肩说。

“那这……我这回来了也总得过去跟人打声招呼吧，人照顾你这么多年。”

她爸想打招呼，于是叶璃就给带了过去。

见到叶璃父亲回来，陆织云也十分意外，原来在房间书桌帮叶璃整理最近错题的她忙摘下眼镜前来接待。

和想象中的一样，叶璃站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父亲不停地向陆阿姨道谢，感谢她的辛勤付出，才有了叶璃今天的成绩，甚至还拿了雅思6分的好成绩。

其实叶璃当时很想说，6分真的很一般般，就只是刚好合格的分数罢了。

看得出来陆阿姨一直迎合地也有点累，一直抱着胳膊未插话的少女终于忍不住站出来。

“爸，很晚了，你赶紧去找个酒店休息吧。”

叶德友愣了下，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的是让我在景川给你陪读，看你怎么选择？”

“别了吧。”

少女嫌弃地瞥了眼，“就还剩一个月了，况且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跟你去住又得重新适应新环境。”

叶璃拒绝得十分果断，几乎完全没有经过考虑。

“行行行，我也就是提一嘴，你老头我确实也帮不了什么，但你最后一个月可不能分心啊，好好备考。”男人说罢又补了一句：“确定不需要我在这里的话，那我就先回长清了啊。”

那天过后，一直到高考前，叶璃都没有再见到她爸。

倒不是她爸没有再来过景川，而是父女俩的时间对不上。

听陆阿姨说，她爸隔三岔五就会送一些水果牛奶鸡鸭鱼肉之类的东西过来。

这期间叶璃也有偶尔收到她爸发来的微信消息，大多是向她分享一些事情。

[叶德友：小璃啊，今天刚去4S店提了辆BMW，等你考完带你去兜风啊！]

[叶璃：爸你上次回来不是说要买奔驰的吗，怎么买宝马了？]

[叶德友：哈哈哈哈大家都说宝马更衬中年男人的气质。]

叶璃：……

[叶德友：这几天准备把家里老房子翻修一下，你考完回来可能得跟我一块住一阵子酒店了。]

[叶璃：那破房子翻修它干嘛？有这个钱不如重新买套新的了。]

[叶德友：你不懂，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房子，你奶奶在这里生下了我，你妈妈在这里生下了你，这是传承，要保存好的。]

叶璃：……

时间很快来到高考的前一天。

为了给所有考生放松身心，学校给他们放了考前的最后一天假。

而叶璃也是昨天晚上回来才得知一件事，陆阿姨从景川大学辞职了。

她果然还是要离开。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但她的心里依然仿佛被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就连今天早晨对方在门外叫她吃早餐，叶璃都恹恹地回复不想吃没胃口。

“那小璃多休息会，我先出门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女人在门口安静站了会，没等到她的回应才默默离开。

外面的门被打开关闭的声音传来后，床上的少女忍不住烦躁地再次翻了个身。

陆织云从小区出来走到路边，一辆白色的汉兰达朝她鸣了下喇叭，坐在里面开车的人是唐千夏。

“今天龙华山上超多人，我朋友圈都看到了。”

陆织云刚坐进车里正系着安全带，便听到旁边开车的女人飘来一句话。

“都是给即将高考的孩子们祈福的吧。”

“是啊。”

唐千夏应了一声，“没想到有天我也会陪你去做这种事。”

去龙华山上的庙里给即将高考的叶璃祈福，是陆织云早就和唐千夏约定好的事情。

车上保持安静了会，开着车的唐千夏没忍住问：“那大学老师的工作真的说辞就辞啦？”

陆织云轻点头应声，无奈地垂了垂眸。

“我爸妈催得厉害，又说宝珠在那边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让我回去管管。”

“宝珠今年都该22了吧，可以谈恋爱了。”

“你不知道，美国那边情况比国内复杂，他们是怕她染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唐千夏听完噗地笑一声：“你啊，就是操不完的心，刚管完一个小丫头高中毕业，又得马不停蹄去管那个叛逆的妹妹。”

女人说完紧跟着又叹了口气，“你这次一走，恐怕我们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陆织云正准备答话，唐千夏又冷不丁丢来一句：“叶璃知道你辞职的事情吗，这丫头有没有什么反应，好说也相处了六年，不可能没有一点感情的吧？”

坐在副驾驶的女人平静地抿抿唇，那双琉璃般纯净的褐色眼眸里荡漾起一抹释然的神色。

“我回国来照顾小璃，本就没打算要收取任何的报答或感恩，只是想顺应自己的心做这件事情罢了。”

“话虽这么说……哎还是算了，这件事情很难评，总之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唐千夏回应。

二人驾车来到山上，和意料之中一样，庙里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大部分皆是高考生的家长，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

唐千夏看着身娇柔弱的陆织云一点点努力往里挤的样子，真想当场拍个视频下来往后拿给叶璃看。

结果等她犹犹豫豫摸出手机来时，早已经不见女人的身影，只好暂时打消念头往里找寻过去。

一天假期结束，景川市正式迎来全城高考。

出门之前，陆织云不忘给叶璃加油打气，叮嘱她放松心态，拿出平时应对模拟考的水平就可以。

叶璃仍旧提不起任何心情，埋头匆忙吃完早餐便背着书包下楼离去。

陆织云只好辗转来到阳台上，默默望着少女的身影经过马路朝对面学校走去。

平时这孩子面对她的叮咛多少会回应一声，哪怕只是酷酷地应一下，今天是完全没有搭理她呢。

想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一丝隐隐的失落闪过。

第二天考完的当晚，叶璃的父亲便在景川市较为高档的一家餐厅花大手笔设宴感谢。

饭桌上除了叶璃父女，陆织云外，还有唐千夏一家。

饭局进行到中期，终于道完感谢致辞的叶德友开始提醒催促叶璃起来说几句。

全程默不作声只偶尔吃几口东西应付的少女，下一秒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一饮而尽。

旋即起身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一般发言：“感谢陆阿姨这六年来对我的照顾和付出，您辛苦了！也感谢唐阿姨一家对我的帮助，谢谢。”

说完，叶璃沉沉地坐下，又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始喝起来。

“今天这孩子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考试没发挥好吧？”

唐千夏悄悄附到陆织云耳边小声嘀咕。

叶德友见此只能尴尬地出来圆场，试图让桌上的气氛再次恢复。

饭局结束后，唐千夏一家先行离开。

陆织云去洗手间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叶德友站在包间外训斥叶璃。

“小璃，刚刚让你说一下感谢词，怎么那么敷衍啊，这让你陆阿姨听了心里什么感受，而且人家马上也要回美国了，你平时随性惯了我不管，今天这种时候怎么还胡来呢，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

少女抱着双肘，眼睛盯向地面，脚下的鞋子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地板砖上的花纹。

犹如说气话一般回应：“回美国就回美国啊，以后没人管我了正好，我巴不得呢！”

说完这句话，叶璃不经意的余光好似瞥见那个站在走廊上的身影，她烦躁地用脚后跟踢了下墙面，当场头也不回地往外大步走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叶璃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坐在宝马车的副驾驶里时，看见她爸和陆阿姨一路从餐厅出来，两人说了些什么。

发现女人的视线忽朝这边看来，叶璃快速地扭过头去，一只手慌忙地摸向右侧门将窗户完全关闭。

没过多久，她爸回到了车上，特意询问一句：“你今天晚上不在景川过夜吗？”

叶璃逃避似的摇摇脑袋，没有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

“我要跟你回去。”

车子平稳行驶在夜晚的一级公路上，车里播放着聒噪的车载DJ。

少女将脑袋撑在窗沿上，沉闷一路终于忍无可忍开口：“吵死了，爸，能不能把音乐关掉。”

叶德友正听得起劲，总之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这个丫头，下一秒还是顺从地将音乐给关闭。

车内一下子恢复宁静。

就在快进入长清县城区时，叶璃手机响了一声，她瞥了一眼放下，又过了会才拿起来看。

是小学同学程慕芝发来的消息。

[程慕芝：叶璃回来了吗，高考完了出来嗨呀！]

[叶璃：地址发我。]

在得知女儿要和同学去唱歌后，叶德友自知也拦不住只好叮嘱她注意分寸不要夜不归宿。

接下来的这两天里，叶璃除了晚上会回酒店睡觉以外，其他时间叶德友几乎都看不见人。

他也深知孩子大了管不住，但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明明高考之前还是一副被陆小姐管教得服服帖帖的模样，难道真的是压抑至久现在开始放飞天性了？

叶德友一边操心着家里房子的装修，一边又担心女儿玩得太过，却又不方便再麻烦陆小姐，只能自己一个人琢磨应对。

这天晚上九点，陆织云被唐千夏给送至景川国际机场。

女人穿着一袭法式温婉白色长裙在大厅里明亮的白炽灯照耀下，衬得肤色柔和白皙，五官愈发艳丽动人。

唐千夏先是满满不舍地将她给抱了抱，“到了那边记得报个平安啊，有空就回来看看。”

“这是房子的另一把钥匙，还有一把应该还在小璃那里，这套房我已经悄悄联系房主买了下来，房本落得是小璃的名字，你回头再和她说吧。

另外，还有这把车钥匙，我回去以后车就给你处置吧，你留着开或者卖掉都行。”

陆织云一一耐心地交代。

站在她跟前的唐千夏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你说叶璃这丫头，都不来送一下，简直不像话。”

陆织云故作无事地浅笑一下，长睫遮盖住眼底的失落。

“或许是过去这几年我管得还是太严格了吧，小璃她心里……可能是厌烦我的。”

“啊，不会吧，你怎么会这么想，算了，回头我见到说说她。”

“不用。”

“小璃她本来就不欠我什么，所以即使是厌烦，我也不会怪她。”

女人微微拧起的眉重新舒展，长舒一口气说：“我该走了。”

临走前唐千夏忍不住又抱了抱她，这一次抱了许久才松开。

人生无常，说不定一个转角分开，今后便很难再见。

此刻正在KTV包房里和同学拼酒的叶璃，手机里忽然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唐千夏：陆织云已经上飞机了。]

“喂，叶璃，还来不来啊？”

一旁的同学催促起来。

一时之间，周遭所有的笑闹声，音乐声皆被隔离在外。

少女静静盯着手机屏幕，恍若一座雕塑，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