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菀青看得太过专注投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右边夏之瑾和时惊澜都消失不见了, 只余下了两个空荡荡的座位。
只看时满的节目吗?萧菀青感慨。
也是,其实时惊澜能到场, 就已经让她很惊讶了。曾经采访的时候, 她们也稍微涉及过一点关于家庭的问题。那时候,时惊澜笑着说, 她对她女儿是有所亏欠的, 她们一年能见面的时间都是屈指可数的,幸而,她女儿很独立,没有让她多操心。
萧菀青想到时满,在时惊澜的忙碌疏忽下,确实也成长地很好很优秀了。她转念又想到那天夏之瑾在厨房里的娴熟表现,揣测, 也许里面有几分夏之瑾的功劳?
不知道,夏之瑾在她们家,究竟,是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萧菀青笑着摇了摇头,什么时候, 她也这么八卦了。
又过了两个节目,萧菀青包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振动了起来。她打开包取出手机时,振动已经停止了, 来电显示告知了她,是她的助手。萧菀青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去回个电话的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是助手又打过来了。
一般来说,如果没有非常要紧的事,一次没有接听,对方就会体贴地发个短信给她,告知她找她何事,让她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而现在,她连拨了两个电话。
萧菀青心下一沉,怕是有什么急事了。
她稍一思索,把单反往脖子上一挂,就拎了包,摸着黑,猫着腰,快速地朝影剧院开着一小半的后门走去。
出了门,萧菀青环顾了一下四周,径直上了二楼,推门进了一个露天的天台。她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回拨了助手的电话。
果然,是工作上临时出了一点问题。
杂志社早在两个月前,就由她策划好了,要在圣诞前两天,举办一场沙龙。这次沙龙,广邀业界同行,主旨是交流探讨一下纸媒时代与网媒时代的发展融合点。当时,她们就已经订好,也成功联系好了四个主讲人。
现在,助理收到其中一个主讲人的通知,说是临时出了意外,下周没有办法前来参加了。萧菀青是这场沙龙的主策划人,助理一收到消息,就赶忙来问她。现在,是临时改成三个主讲人,还是,想办法再找一个主讲人来救场?
如果贸然减少一个主讲人,那么之后沙龙的许多后续相关环节,都要进行相应的修改,工程量将非常巨大。
最重要的是,时间真的很紧迫了。
萧菀青半倚靠在墙上,抬手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温声安慰助手道:“暂时先按原定计划安排下去,我晚上再去联系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其实时间这么紧,若非关系过硬,谁愿意这样仓促准备慌张上场?
别无他法,萧菀青只好给温桐发求救短信。
温桐现在就职于国内资讯媒体巨头之一的信潮,任岸江分区市场部总监。资历上面来说,与先前联系的那个主讲人算是旗鼓相当。
萧菀青与温桐相识相交多年,一向觉得,朋友间相处,最好,还是纯粹一些,不要过多地涉及与工作利益相关的事情。所以,尽管她们工作领域有许多相重合的地方,人际网络也有许多能够共享的,但除非温桐主动,她从不愿麻烦温桐。
这次,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幸好,她短信刚发过去不久,温桐就很爽快地给了回复答应了她,还让她一会方便的时候给她来电话,她们电话中详聊。
不过,温桐也提了个条件。温桐说萧菀青预定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沙龙时间外加几个晚上的准备时间,她是不是至少也要赔偿她一个晚上的时间?
萧菀青看着回信,眉头一松,哑然失笑。总归不会是太出格的事情吧?她眼底有温柔的笑意浅浅流淌,无奈回复温桐道:“好,赔给你。”
她含着笑,收了手机,放进包里,沿着原路返回。突然,她的余光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脚步一滞。
夏之瑾正坐在窄窄的阳台墩上,怔怔地仰头望着深沉的夜色。她一贯清冷沉静的脸上,是萧菀青一眼可见的落寞与消沉。
萧菀青靠在包手上的手猛地收了收,心里一紧,立时转了方向,脚步轻盈地朝着夏之瑾走去。
她在夏之瑾身后站定,一边快速地用双手紧紧地把夏之瑾圈在怀里,一边柔声关心也是提醒她道:“怎么坐在这里?太危险了。”
夏之瑾突然被碰触,却没有丝毫萧菀青担心的被吓到后的惊讶挣扎。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神色沉沉的,看清是萧菀青,只不过微微敛了敛眸,淡淡道:“是萧阿姨啊……”而后,女孩又转回了头,出神地望着没有一颗星星的暗寂夜空。
萧菀青觉得她情绪不对,更加不敢松手了。她语调温柔地低下头靠近女孩,哄她道:“这里夜风好大,容易着凉,我们先下来好不好?”
女孩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萧菀青犹豫着想要再次哄她时,夏之瑾突然向后仰去,彻底地把自己交给了萧菀青。她彻底地靠进了萧菀青的怀里,声音低低的,轻轻笑着,问萧菀青:“萧阿姨,你说,贫穷是不是真的可以压弯一个人的脊背。穷人,是没有资格做梦的对不对?”
她明明是笑着问出口的,话到中途,声线却渐渐哽咽,哭腔渐显。
萧菀青被她语调里的悲凉绝望震慑到,一时间她除了把她搂地更紧,脱口而出否认“不是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更能安慰到她。
“做人,好没意思啊……”女孩的声音清清冷冷的,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沧桑脆弱。她像是一刹那间,看破了命运对她的残忍。
刚刚,时惊澜看完时满的表演,就示意夏之瑾与她出来了。在影剧院二楼安静的露天阳台摆放的空桌边上相对而坐,时惊澜对她轻轻然地说:“你和时满在一起吧。”
是不是很可笑?
她因为担心她和时满在一起会让时惊澜无法接受、伤心难过而拼命地把喜欢的人往外推,被时满埋怨不理解冷语相向,肝肠寸断。而她一直担心的人,却轻轻巧巧地告诉她:“你和她在一起吧,不要在意我。”
有一瞬间,她欣喜若狂,以为,幸运之神,终于真的眷顾了她一回;以为,贫瘠悲凉如她的人生,终于真的也可以顺心顺意一次了。
然而,下一秒,时惊澜冷静低沉隐含的声音,却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甚至,打破了她这些年来的自尊与骄傲。
时惊澜说:“满满一直很喜欢你,你不接受她,她想不开就只会一直闹。这些年因为有你,好不容易她听话了一些。你就当帮阿姨一个忙吧,不要让她太伤心了,陪她玩玩。”
“不过,小孩子过家家,你不要当真了就好。”她眼神淡淡地睥睨着夏之瑾,饱含深意道:“你明白阿姨的意思吧。”
夏之瑾难以置信地抬眸向这个她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女人看去。她触及她冰冷隐含威压的眼神,一瞬间,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脑海里有些混沌,望着时惊澜久久没有言语,心里,翻江倒海。
时惊澜却已经没有了耐心:“我后面还有一个视频会议,先走了。”她站起了身子,往桌上压下了一张支票,施舍般地抛下一句:“把你奶奶和妹妹接来吧。”而后,径直离开了。
夏之瑾茫然地看着桌面上那张六位数的支票。良久,她突然低低地笑开了,泪水簌簌而下……
夏之瑾,你到底是有多不自量力、自作多情,才敢把人家当成半个母亲来仰慕敬爱的?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善良心疼你才一直帮助你甚至让你住进家里,还一厢情愿地想着要是和时满在一起了会给她带去双重打击。
你算什么啊?到底是谁给你的厚脸皮和勇气啊?
一个用来控制、满足人家女儿的工具,竟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当成有尊严的可以和人家平起平坐的人了吗?
收了钱,让你陪吃陪玩陪学,你就照做不误。
现在,让你收了钱陪睡,你有什么资格反抗心冷?
是你本来,就欠人家的啊。
呵……
也是,想什么呢?三餐温饱都在挣扎的人,有什么资格奢想所谓感情,所谓爱情。
到底还是太天真了……
“萧阿姨,我是真的,喜欢过时满的。”夏之瑾突然收回了悬空在外的双腿,转回了身子,面对着萧菀青,眼眸晶亮澄澈得,像是能够照亮整个夜空。
萧菀青双手扣着她瘦削得硌手的后背,温柔地回应她:“恩,时满真是幸运啊。”
夏之瑾摇了摇头,失落遗憾道:“可是,以后,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她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面上,埋头在萧菀青的怀里闷闷地感谢了一句:“谢谢你,萧阿姨。”而后,她退开了身子,脸上又是一贯的清冷和云淡风轻,轻快对萧菀青说道:“我们下去吧,应该快要颁奖了。”
她转过了身子,身姿笔挺单薄,那样骄傲,又那样脆弱。
萧菀青怔怔地看着,突然大声叫住了她:“之瑾!”
女孩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萧菀青蹙着眉,难得地严肃认真,声音低沉:“之瑾。人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却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夏之瑾闻言,微微地笑开了,却如暗夜盛放的昙花,转瞬即逝:“人生,也没有选择了。”
萧菀青心里猛地一紧,像是有细细密密的针,一下子,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那一天,颜佳放弃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她的:“小菀,我别无选择了。”
也许错的不是人,是命运吗?
是命运,没有给她们别的选择了啊。
回去的时候,正如夏之瑾预料的一般,比赛已经正在颁奖了。
林羡的班级,稳稳当当地把一等奖,收入囊中。萧菀青在台下,笑着给林羡拍完照,就连带着照片,给周沁发去了喜报。
比赛散场后,萧菀青在一旁等林羡。林羡的同学们见萧菀青有单反,询问萧菀青能不能帮她们拍几张合照。萧菀青自是没有犹豫,好脾气地任劳任怨,做了林羡她们班级的专属摄影师,帮她们在影剧院外的星光大道上,拍了几张造型不一的合照。
同学们还在兴奋,意犹未尽,拉扯着其他姿势,林羡却心疼了。
她状似不经意地帮着萧菀青把单反收进包里,与大家作别道:“时间不早啦,你们早点回去洗漱一下准备休息吧。大家散了吧。回头我把照片导出来发给你们。”
时间确实也不早了。大家见状,也识趣地收了心,各自道别道谢,散了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们在空无旁人的林荫大道上闲适地走着,通往停车场。
萧菀青有些异样的沉默,林羡还沉浸在刚刚的比赛中,自己雀跃地说个不停。
“萧阿姨,我觉得我们财经学院的整体剧目质量比工商管理学院的要好呢,你觉得呢?”
萧菀青淡淡地应了一句:“恩。”其实,后面的剧目,她都没有看到。
“你看,工商管理学院最后拿了一等奖的那个故事情节,我觉得,逻辑和人设上一点都不合理。”
“恩,是吗?”萧菀青漫不经心地回应。
林羡终于发现了萧菀青的不对劲。她拉住了萧菀青的手,停下脚步,看着萧菀青,目光灼灼道:“萧阿姨,你在想什么?”
许是两旁高高的路灯投下的光亮太过暖人,或是繁华热闹散去后的孤寂让人脆弱,更或者是,林羡此刻未卸去的妆容,太过成熟惑人,让萧菀青放松了戒备,有了与她交心探讨的欲望。
她问出了那个从刚刚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口的问题:“林羡,你相信命运吗?”
林羡微微一怔,笑意微微敛去。她想问萧菀青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可一转念,她先坚定地回答了萧菀青:“我不相信。”
萧菀青看着她毅然决然的神情,落寞笑道:“我从前也不信的。可是我后来年岁越长,就越发觉得,人在这世上活着,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好像,有时候,路不是我们自己在走,而是,有着一双不知名的手,在推着我们走向一条我们无法选择的路。你说,这不是命运吗?”
就像,颜佳选择放弃,夏之瑾选择屈服,而她,选择封闭自我从此不敢爱也不敢恨一样。
林羡定定地看着她,依旧是坚定地,不赞同地摇头:“这不是,我不信。”
她说:“你们有时候总喜欢把一切不如意归咎于命运和无常,可其实,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和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不都是我们每个人自己做出的选择而后才出现的结果吗?如果真有命运,那命运真的没有给我们选择吗?不,是我们自己不敢选择,不愿意承担选择的后果。愿意的如意的就叫选择,不愿意的不如意的就叫命运,这对命运不公平不是吗?”
“萧阿姨,我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我自己。人生只有一次,只有我自己能给我自己做主。”
路灯昏黄的光影投在女孩年轻自信的脸庞上,照耀地女孩那样得璀然不凡,动人心弦。
萧菀青久久地凝视着林羡,终于神色动容,松了眉头,心中郁结渐渐散去。
她伸手在林羡鼻子上轻轻地刮了刮,满是爱怜的神色,温柔道:“林羡,希望你能一直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