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是发送到周沁对外公开的工作邮箱上的。因为工作的原因, 每晚睡前,周沁有固定查收邮件的习惯。
一开始, 她看见这个来自陌生邮箱发送来的命名为“新年快乐”的邮件, 周沁只当是哪个学生送来的祝福。
没想到的是, 邮件正文里没有落款,只有一句“周老师,送你的新年礼物, 请查收”, 邮件带着一个神秘的附件。周沁没有多想, 随手下载了附件, 面带笑意地好奇打开了照片。
下一个瞬间,她的笑容骤然凝滞在了脸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刹那间冷却了下来, 面色渐渐苍白。
附件里只有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 是夜拍的,像素糟糕,非常模糊,只能隐约分辨出地点是在京南大学的门口。照片是从车子斜前方的角度拍摄的, 可以看见一辆白色的汽车上坐着两个长发的女人的轮廓,其中一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侧身靠近了副驾驶座的女人, 与她脸贴着脸, 像是在亲密接吻。像素太模糊了,周沁完全看不清脸,但是, 她看清了车牌号。
相交多年,烂熟于心——是萧菀青的车。
如果驾驶座上的女人是萧菀青,那么,在一旁被亲的女人……是谁?
周沁心尖在颤抖,自欺欺人地不敢深思。
第二张、第三张照片像素清晰,风景优美,是在江海边拍摄的。一张是两个长发飘飘的女人并肩背对着坐在堤坝上,两人各自在头比划了一个半圆,拼成了一个爱心。另一张依旧是那两个女人,十指相扣走在窄窄的小巷中,年轻的女孩歪着头看向身边身姿窈窕的女人,露出了精致又柔和的侧脸线条,深情款款。
只看发色,只看身形,自己的女儿,自己近二十年的朋友,周沁怎么可能认不出那是她们的背影。后两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国庆节她们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拍的。
如果只单单看后面这两张照片,周沁即使觉得第三张照片林羡隐约流露出来的情感有些过分温柔、气氛有些过分暧昧了,她一定也不会往其他方面想。可是加上第一张照片,周沁就不得不多联想了。
兴许第一张照片只是角度问题?周沁艰难地自我开解。
可她的脑海里却开始渐渐浮现起过往,浮现起林羡每次说起萧菀青时非同一般的温柔,想起林羡与萧菀青之间非比寻常的亲昵互动,想起在萧菀青家那曾发现的成双成对的物品,更想起了林羡突然改变了主意执意不肯出国、在家里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几次试探她关于不结婚、同性恋的情况……
往事一幕幕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让人心惊的答案。萧菀青当年究竟为什么和父母闹翻、这些年为什么从不曾听到她谈起感情生活的事?隐隐压在心底里多年的疑惑,好像突然有了解释。
周沁心咯噔一声沉到了底,握着鼠标的指尖在轻颤着,心底里的怀疑与忐忑,像吹了气的气球一般,越胀越大,就要爆炸了。
不会的,不可能,周沁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紧紧地咬着牙,有些喘不过气。萧菀青就算是同性恋,她的秉性与为人,也不可能、不应该对羡羡下手啊!羡羡才几岁,羡羡是她侄女,她那样信任她,亲手把林羡交到她手上的,她不可能这么对自己的。
难以置信、忐忑、害怕、恼火、惊怒交织在一起,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发邮件人是谁,意图何为。
她用力地合上了笔记本,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也浑然不觉。她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跑向了卧室,顾不得林霑已经睡下了,“啪嗒”一声打开了卧室的大灯,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床边,大动作地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哗啦啦”地翻找着抽屉里的东西。
“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干什么啊。”林霑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半睡半醒地叹气着抱怨。
“你记得小菀之前给我的她家备用钥匙我放哪了吗?”周沁声线紧绷地急促问道。
林霑侧头看她,奇怪道:“你无缘无故这时候找它做什么?”
“你别问!你就告诉我你知道在哪吗?!”周沁突如其来的烦躁,提高了音量强势恼火道。“问路问到哑巴了,你能知道什么,你睡你的吧。”周沁不耐烦地转身要去别的地方找。
林霑莫名其妙被吵醒,然后又被挖苦了一通,也有些生气了,低沉道:“周沁你好好说话,在书房书桌的抽屉里。你要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周沁微不可觉地抖了声音,转过身看了丈夫一眼,艰涩道:“最好什么事都没有。等我去小菀家一趟,回来再告诉你。你睡吧。”
“你还不睡吗?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半夜三更的,你也不可能现在就过去找小菀吧?”
周沁的脚步顿了一下,是啊,怎么都要等到天亮吧……最好,最好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现在闯进去,该怎么解释?
可是,想到林羡,想到林羡与萧菀青可能有的荒唐关系,现在的每分每秒对她来说,都太过煎熬了,她一刻都等不了了。
周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扔下了一句话给林霑:“你睡吧。”而后,她回书房取了钥匙,去衣帽间随意地换了衣服,带上了她备下的本打算过几天再给萧菀青送去的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新年礼物,匆匆忙忙地就出了门。
安谧的夜色中,她盯着那一把钥匙,面色冷峻地驶向了萧菀青的家。
“姐,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夏之琦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
夏之瑾身子一软,走动的步子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倒在地。
她扶着墙稳住身子,指尖用力地发白,勉力让自己声线平稳下来:“别哭,之琦,好好说,怎么了。”
夏之琦是跟着急救车来的,她孤零零地坐在县医院抢救室外的椅子上,听见姐姐让人安心的声音的一瞬间,哭得越发狼狈,上气不接下气。“姐……奶奶,奶奶脑溢血,现在正在县医院抢救。”她之前就给夏之瑾打了好多通电话了,可是一直是关机状态的。
一瞬间,夏之瑾全身的力量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撑在墙上的手慢慢地滑了下去,脑子嗡嗡作响,泪流满面。但现实没有时间给她脆弱,她很快就吸了吸鼻子,顾不得难受困乏得就像是就要昏过去了的身体,站直了身子,一边快步地往楼下跑去,一边安慰妹妹道:“之琦,别怕,我马上就过去,你看着奶奶的情况,等等我。”
她提了手包,取了车钥匙,来不及和正在睡的时满打个招呼,就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时家大宅。
一路上,她开出了生平最快的车速,甚至不在意是否有探头拍摄下她的超速行驶,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医院。
医院里,奶奶还在抢救室里抢救。妹妹独自一人在门口坐着,瘦小的身姿蜷缩成一团,低着头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呜咽。
只一眼,夏之瑾的心就像是被刀子狠狠地剜着,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溢出。
之琦才十五岁,别人还在享受着父母的宠爱之时,她就已经没了爸爸没了妈妈,现在,连一直依靠着的奶奶也出事了,天都塌了,她一个人该有多害怕啊。
她上前抱住了夏之琦,让女孩靠在她的怀里,哽咽地安抚她:“之琦,姐姐来了,对不起,姐姐来晚了……”
夏之琦抱住夏之瑾,放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道歉道:“姐,是我不好,我早该发现的,奶奶念叨头疼了好几天了,我居然一点警觉都没有……姐,我是不是特别不孝顺,是我关心不够,是我不好……”
夏之瑾喉头哽地快要喘不过气了,她紧紧抱着女孩,拍着她的背,声音颤抖地安慰她:“没有,不是你的错,之琦,你做的很好了。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奶奶,也没照顾好你。”
从她上高中后,她就没有多少时间陪在她们身边,是之琦小小年纪就担负起了照顾奶奶的责任。上大学后,她忙碌着工作,忙碌着自己的学习与感情生活,与她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次,她都已经快半年都没有见过奶奶和之琦了。奶奶的病,不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可她却一点都不知情。夏之瑾万分自责,内疚与羞愧吞没了她的心扉。
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面色灰白的老人被推了出来,夏之瑾和夏之琦立时都站起了身子,含泪迎了上去。
医生问:“谁是病人的监护人?”
夏之瑾低哑应道:“是我。”她拍了拍夏之琦的手,让夏之琦跟着奶奶的病床走,自己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
医生说:“人是救回来了,但是,送来的太晚了,情况还是很不好,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可能,很难醒过来了。”
夏之瑾如遭雷击,浑身抖瑟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医生看多了这样的事情,神情麻木地继续冷静宣告道:“病人年龄也比较大,手术风险太大了,只能保守治疗,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先去缴费吧。”眼前的女孩很年轻,他担心一时之间她会承受不住,没有把话说分明。如果后续情况不好的话,医院将会建议放弃抢救,以免人财两空。
“医生,求求你,救救她,多少钱我都愿意。”经历过妈妈的离去,她清楚,医生说这种话后面的潜台词是什么了。夏之瑾身子摇摇欲坠,喉咙发紧地无助恳求道。
医生叹了一口气,指了一条依旧希望渺茫但却是唯一的出路给她道:“县医院条件毕竟有限,有条件的话,转院试试吧。”
夏之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机械走出医生办公室,走到奶奶的重症监护室外的。她透过玻璃看着里面毫无生气、再也不会用那双浑浊却慈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老人,心如刀割。
之琦还在忐忑期待地看着她,她咬着唇,不敢让自己哭出来。她忍住了泪水,摸了摸夏之琦的脑袋艰难地安慰她道:“没事的,会没事的,之琦你别怕。这里有姐姐,你去睡一会吧。”
“我不去,我要在这里看着奶奶……”女孩眼睛红红地不舍盯着里面的老人。“以前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然后,我睡了一觉起来,妈妈就没了。”
字字扎心,夏之瑾来不及掩饰,泪水就从眼角滑了下来。她狼狈地转过了头,怕被妹妹看见,低哑道:“那你在这里等一等,姐姐去联系一下转院的事情。”
她像是逃跑一般,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脚步飞快地跑出了夏之琦的视线,跑到了转角处,靠着墙,慢慢地无力瘫软了下去,哭得无声无息,撕心裂肺。
她哪里有什么渠道,又哪里有什么积蓄可以供重症监护室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治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时刻,她第一时间能想到的,能依靠的,只有时满了。
可是,当她拿出手机,放下所有的自尊与矜持,无助狼狈地给时满拨了两通求助电话,等待她的,却依旧是那无情的机械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惨白的灯光映照下,夏之瑾脸色苍白如纸,又透着不寻常的潮红,眼睛满是血丝。她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涩味道,低低地苦笑出声,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