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扶起李忠,却任由周通跪着,斜睨着他似笑非笑道:“且说说,你要同为兄讨个什么情面?”
周通面红耳赤,嗫嚅半晌,低声说道:“小弟求哥哥,看在你弟妹颜面,把他老爹留个全尸,容小弟好生安葬了,也是我做女婿的一番孝心。”
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几如蚊呐一般,若非曹操个矮,别人谁能听见?
武松便听不到,好奇道:“‘小霸王’说留个什么?”
周通还道他明知故问,吓得一颤,但这一颤之后,胆子反而大了些。
抬头看看众人,提声说道:“诸位哥哥,小弟本是绿林中没鸟用的一个闲汉,便是‘小霸王’这外号,也是自家替自家取的,这几年蒙武大哥带挈,得以同世间一等一的好汉子们称兄道弟,又走南闯北,吃香喝辣,更娶了女真公主做老婆,江湖混到小弟这个境界,可谓心满意足了。”
他一指阿骨打尸身:“阿骨打这厮,冒犯哥哥们虎威,本是万死莫赎,却没奈何,小弟此前不知高低,骗了他女儿做老婆,若不替他乞个全尸,你们乌璐弟妹白跟小弟一场。因此小弟想求个人情,带这厮尸体回桃花山安葬,以后陪着老婆给丈人守坟,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请武大哥和诸位哥哥周全。”
他说出金盆洗手四字,那是要用本身多年的功劳,换这阿骨打的全尸了。
这话说罢,李忠也在他身边一跪,抱拳道:“武大哥,周通这厮多年想讨老婆不成,难得托大哥洪福,讨了个公主做老婆,珍惜怜爱,自然是怎么都不够的。他这番心意,小弟最是了解,小弟也替他讨个人情,一同回桃花山,置办些田亩,过些安闲日子。”
李忠这番话,分明是怕周通功劳不够,愿意把自己的前程也拿出,帮周通求情。
周通看向李忠,叫道:“哥哥!”李忠看向周通,喊声:“兄弟!”
他两个真情流露,众好汉看在眼里,心中均是感触。
曹操皱眉上前,一人给了一脚,没好气喝道:“起来!怎么?还要拿功劳同我做买卖么?你两个直娘贼,天下还没大定,老子还不曾登基,便怕我学赵老大,倒杯酒儿解了你们兵权?还是怕我做汉高祖,拿你们当韩信、彭越宰了?因此一个个憋着心思要跑?”
说到要跑路时,扭头瞪了一眼方百花。方百花心虚,立刻转过头去。
这一番话诛心之极,老曹自家说出口来,周通牛皋之流,都不敢开腔接话。
曹操指着周通道:“乌璐不仅是你周通的老婆,也是我的弟妹,更是我等的恩人!当初若无他,阿骨打戒心已起,岂能轻易容我逃出会宁府?阿骨打与我争天下,他不死便是我亡,杀了他自是应有之义,可在你等心中,为兄连容他全尸的胸襟都没有么?”
越说越生气,跳起来重重一脚,踢在周通屁股上。
周通连挨几脚,眉花眼笑,还特意蹲个马步,方便老曹再踢。
老曹横他一眼,继续道:“阿骨打这厮,封他做义勇平辽王,回头让安道全设法保存尸身,待打完了仗,以王侯之礼葬之——”
“你们众人都记住了,这个封号、葬礼规格,都是周通同我苦苦求来的,传扬开去,也叫他能去老婆面前添些光彩。”
周通心中大是感动,本想嬉皮笑脸说两句讨好的话儿,不料话到嘴边,忽然鼻子一酸,竟是大哭起来,抱着曹操手道:“哥哥这般疼我,小弟如何报答?情愿下辈子投个女胎,替哥哥生儿育女。”
武松听得辣耳朵,一只手提起他,笑骂道:“你这厮好聒噪,便宜占到我们家来了,我哥哥却无福消受你。”
老曹叹一口气,对众人道:“话既说到此处,为兄的顺便提一句,你等众人中,有那心多的,都把多出的心放好在肚子里。兄弟们一场场血战,折了多少手足,才有如今局面,武某若是披了龙袍便变心肠,枉你们这些年叫我声大哥!待天下大定,你等该牧民的牧民,该为将的为将,只要不坏了心肠去欺凌百姓,不枉法贪赃,为兄的保你们今世功名,世世富贵!”
这番话说得诚意十足,众人听在耳中,只觉肺腑都热了,许多人都忍不住垂下泪来。
李孝忠几个兄弟,和曹操结交既晚、相处又短,然而听了此言,也不由衷心服膺,自家低语道:“此真雄主气象也!”
只有种师中神情玩味——虽然早知有这一日,但是听老曹亲口说出,还是觉得百感杂陈。
还是韩存保一拍老帅肩膀,低声道:“赵氏失其鹿,有德者得之!他这等豪杰登临大宝,不胜似被金人异族抢去江山?”
种师中低低叹息,微微颔首。
吴用满脸激动,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不料身边牛皋更识眼色,抢先一步,振臂高呼:“武大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兄弟微微一愣,随即俱都欢呼大笑,纷纷高叫道:“武大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曹大笑,待众人喊了四五声,又见牛皋一颗大头摇啊摇的,似乎便要作诗,连忙把手一摆,高声道:“早了,早了,不忙这一时,待我等战败了吴乞买,回师汴京,再看我赵桓贤弟如何行事。”
众人又复大笑。
老曹遂点卢俊义、方百花、高宠、呼延灼四将,领骑兵三千,先行赶赴武胜关往援。
却说武胜关下,吴乞买一路急进,本要趁势袭了关去,局势便活,不料苍天不佑,扈三娘临时起意要来望老公,偏又带了许多眷属,一路慢慢吞吞走到此处,无巧不巧撞见他破关,李俊果断突袭,及时杀入关中,同金军混战在一处。
董平要干功劳,一马荡出关去,乱军之中,直扑吴乞买!
李俊见了大惊,他本意是叫董平夺回城门,不料董平不止一撞直,更加一撒没,竟是直奔吴乞买杀了过去,急得李俊大叫:“啊呀!这哥哥真当金兵阵中无大将么?”
他却不懂董平心性,堂堂“双枪将”,怕的便是金兵中无大将给他杀,显不出自家本事。
当初完颜斜也搬来金弹子,双锤之下无敌手,董平时负重伤,在城墙上看得直跳脚,觉得金弹子所以纵横,全是自己受伤缘故,又恨不待自家伤愈,金弹子便吃人杀了,每每想起,便要懊悔。
如今他伤势愈了大半,撞阵一冲,只觉双枪运转无不如意,越发来了劲,真恨不得再来一个金弹子给他杀杀。
吴乞买本以为夺关已成定局,正在高兴,忽闻关中山呼海啸般大噪,随即一员大将匹马双枪,自关门杀出,四下乱撞一回,径直向自己杀来。
不由惊道:“吾兄昔日,常说南蛮地大物博,若逢雄主在世,必然豪杰辈出,今日始知兄长眼界不错!吾等已避开了武植主力,如何又撞见这等勇将?”
叹息一会,得胜钩上摘下铁枪,便欲自战。
不待出马,只见自家营中一员大将,挺枪跃马杀奔过来,口中大喝道:“南蛮休逞凶狂,主上勿忧,辽东王伯龙在此!”
董平见来者身躯雄壮,相貌威严,大喜道:“来得好!董某今日开杀戒,先把汝来祭枪!”
王伯龙冷笑一声,挺枪便刺,二马盘旋,战在一处。
董平恨不得一口水吞了王伯龙,但只斗得数合,便觉王伯龙力大枪沉,杀法精熟,乃是不折不扣的猛将,只得定下心思,一招一式同他拆解。
吴乞买观战片刻,暗赞董平勇猛,高声道:“此非斗将,这厮既冒然撞阵,弓箭手何在?”
董平余光觑见数百人弯弓搭箭,心下大骇,双枪同时舞成了花,左右丢个解数,纵马便逃。
王伯龙喝道:“敢厮杀的随我来,今日定斩这厮!”
带二百余善战骑兵,斜刺里去堵董平,不多时便将董平陷在围中,四下里刀砍枪扎。
董平暗悔托大,王伯龙一杆枪,架住他九成攻势,哪里冲突的出?
正焦急间,忽听张清大喝:“金狗岂敢为难我董平哥哥,认得‘没羽箭’张清么!”说话间一马撞入重围,挥手把石子乱打,顷刻间打翻十余人,王伯龙若非躲得快,也险些中招。
董平呵呵大笑,紧随着张清突围,复往武胜关杀去。
然而吴乞卖已动真怒,令数十个金兵,架盾于头顶,盾上立人,人又架盾,生生搭成两层人梯,他自己屹立其上,挥舞战旗,调动四下兵马剿杀。
这些金兵也都是极能厮杀的,一股股调动来去,董平、张清左冲右突,虽不曾被定死,却离城门越来越远。
好在这时,李俊带着骑兵在关隘中纵横,重新夺回了城门,石秀引数百人,径直纵马上城,于城墙上成排撞去,城上金兵非死即伤,一时纷纷败退。
只有高召和失、瓦刺哈迷两个虎将,领二三百金兵,守定在西城、东城拐弯处,让他马匹不能径直冲撞,又把杀来的骑兵棍砸枪刺,一一杀死。
石秀见了大怒,下马挺枪来战,如何当他两个虎将合力?一连冲突三次,都被杀退,丢下百余具尸首。
正自焦灼,扈三娘把那些不会厮杀的老小,尽数留在身后,亲自领三千人杀入关中,方金芝、琼英护持左右,眼见城上一簇金兵死守,娇叱一声,径直冲上东城,远远喝道:“石秀,你我两边合力,料理了这伙金兵!”
石秀正要说金兵中有猛将,扈三娘已挥双刀杀将上去,石秀大惊,把脚一跺,怪吼一声,拿出他拼命三郎本色,不顾生死撞上前去。
这股金兵两面受敌,却不慌乱,高召和失、瓦刺哈迷分头抵御,高召和失带百余人迎向扈三娘所部,自己冲锋在前,扈三娘舞刀迎击,不出十合,刀法大乱,惊叫道:“这个金狗却奢遮!”
“青凤凰”方金芝见姐姐不敌,连忙掣出宝剑,上前夹攻,然而高召和失乃是撞阵无敌的猛将,一杆枪挥动起来,不下千斤之力,方金芝剑法虽有奥妙,如何施展得出?
二女抵不住金将,一旁不由恼了女郎琼英。
小琼英今年不过十五岁,披挂银鳞细甲,脚踏藕丝战靴,腰间狮子带,顶上黄金冠,面如桃花眼如杏,唇比朱砂润三分,开口喝道:“我把你这金狗!如何敢欺我大娘!”挺起一杆银画戟,劈头便砍。
她戟一出手,高召和失便觉气象不凡!
见那一戟临头劈来,飘飘忽忽,竟不知落地何处,心中暗惊道:南蛮真个奇人众多,小小一个女孩儿,便打娘胎里练武,也才多少年?这一戟轻重力道交缠不定,后手变化无穷,若是悟性稍逊一点,一辈子也休想练出!
当下不敢怠慢,连忙把枪去拨,琼英却把戟一收,滴溜溜转个圈儿,那戟顺着转动之势横斩,越发灵动难言!
她这一杆戟使开,扈三娘、方金芝都立足不足,只好后退,眼睁睁看着琼英独斗这员金国虎将,心中惊讶,难述难言。
原来琼英根骨资质,实乃是世间一等一的难得。
原时空琼英做邬梨义女,偶然得知亲生父母都是田虎所害,日夜饮泣,欲要报仇,只是一介弱女,如何能对付了田虎这般大豪?
忠义所感,便有神人入梦,传她武艺,又于梦中请来张清教授飞石,及至梦觉,武艺、飞石,尽数精通——其之天资可见也。
她这一世,早早报了血仇,失了这般离奇际遇,却又有武二郎做了师父。
本来传她武艺的神人,也不过山神土地一流,如何能同武松媲美?
武松为人又正,察觉出琼英是良材美玉,丝毫不肯藏私,悉心点拨了她数载,如今身子虽未长成,一身武艺却已在前世之上。
高召和失本是马上将军,步下作战,虽然不怯,毕竟少了几分威力,琼英却得武松教诲,马上步下无所不精,此消彼长之下,两个在城墙上大战二三十合,便似针尖对麦芒,哪里分得出胜负?
这时高召和失听得身后大哗,百忙中扭头看去,却见几个汉将正在围攻瓦刺哈迷,心中愈发焦急,暗想道:这个女孩儿招数纵然精妙,力气如何抵得我千锤百炼?此刻情急,我也只好仗势欺她也!
眼见琼英一戟刺来,大喝一声,使足了力气荡出一枪,果然当的一声大响,琼英银戟脱手而非,扈三娘、方金芝齐声惊呼。
然而高召和失心中却是一凛!
他这一枪打在戟上,那戟上浑然无力,简直便似琼英趁机撒了手一般,再看琼英,瘦瘦身躯急往他身前扑来,欲回枪时,这一枪力气使老,轻易哪得拽回?
惊得他往后便退,可是琼英却是更快,俏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右手按在腰间忽然扬起,高召和失只见一道秋水般清光扑面而来,随即万念皆消。
倒是琼英身后,扈、方二女看得清楚,高召和失一枪扫荡,琼英顺势便弃了戟,任他砸得飞出,自己趁机蹬步飞掠,随即抽出腰间倚天宝剑,一剑便将高召和失半个脑袋斩去。
二女惊骇之余,只听琼英嬉笑道:“这厮欺我力气小,却不知师父早料到有这等人,设想好了破解招式!嘻嘻,今日杀得这个大将,总算不枉我伯伯赠我这口宝剑!”
扈三娘大笑道:“小琼英端的好武艺,我当年在扈家庄做闺女时,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罢舞起双刀,便引军压上前去。
“双棍将”瓦剌哈迷大棍飞舞,本来同石秀正是对手。
瓦刺哈迷也是长于马上,石秀却是江湖中杀出的本事,更喜步斗,因此瓦刺哈迷武艺虽高,石秀也能同他应付,二人拼命厮杀了二十合,金节、叶清双至,各持兵刃上前夹攻。
又斗一刻,“神算子”蒋敬提口朴刀,杀来助战,瓦刺哈迷以一敌四,又有石秀这个狠的,渐渐有些不支起来。
这时节燕青不知哪里钻出,噌的一跃,跳到城墙垛子上立着,抬手一弩箭,正中瓦刺哈迷面门,瓦刺哈迷惨呼一声,石秀趁机一刀,断了他的右手,蒋敬踩一个九宫步绕到侧面,狠狠一刀,戳进了腋窝中,金节、叶青家伙齐下,顿时将这虎将乱刃杀死。
余下那些金兵,群龙无首,反应快的跳出墙去,反应慢的都遭砍杀。
扈三娘见复夺了武胜关,心中大喜,高声道:“你们还说不该来添乱,我不来时,吃这伙金兵夺了此关,岂不误了我官人的大事?”
话音未落,李俊急急来报:“嫂子,不好了,董平、张清贪功杀出,被金兵拦死在外面回归不得。”
众人听了一惊,扶城垣望去,果然董平、张清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情形越来越是险恶。
这时柴进柴大官人上城看了,顿时大怒,叫嚣道:“尔等休怕,待我柴某人杀出阵去,救这两个兄弟回来。”
他缘何此刻才来?却是在路上听说前面金兵夺关,连忙披了甲胄,提抢奔来,这一身甲乃是金甲,重五十余斤,骑马还好,上城时他下了马,光是爬楼梯就爬了半天,如今已是气喘吁吁,好在还有一条银枪,正堪做个拐杖。
石秀连忙抱住:“大官人,有我等战将在此,如何劳你的驾?你只顾坐镇中枢,看我等杀敌便是。”
柴进想起他当初守沧州御辽的威风,四下一看,摇头道:“可惜这里没有百姓,不然重赏之下,岂无勇夫?这般一来,柴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
李俊也自焦急!
他一眼望去,金兵数量远多与自己,守城还有的一战,野战必败无疑,况且这里随行众将,最狠的便是董平、张清,往下便是石秀和自己,然而他和金人是见过大仗的,甚至金兵中不乏勇将,自己和石秀纵然去了,也撞不开层层围困!
扈三娘皱眉道:“我家官人的兄弟,不可不救,大家速速想个法儿,好歹救下二人来。”
话音未落,只听王佐笑道:“当初我军大破铁浮屠,多仗阿仲、阿康二虎之力,如今金兵拦挡董张二将,全凭骑兵,何不干脆依样画个葫芦?”
此言一出,众人大喜!
原来老曹那两只虎,自前番大破铁浮屠,后来赶着去云州会师,便留在幽州将养,扈三娘一到,两虎见她如见亲人,扈三娘心想这两只虎也是家人呐,各位兄弟的老婆都带了,何妨把它们也带去团聚?遂一并带在队伍中。
连忙叫道:“快快快,快把阿仲、阿康的车子推来,找几百梁山养的马儿,李俊带众兄弟守城,我同琼英、石秀、燕青,带阿仲、阿康去撞阵救人!”
这正是:
女儿荡剑斩豪雄,武胜关中遍地红。王佐临敌献妙计,放出二虎救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