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身毒虽有个“北”字,但其按照九洲舆图上所谓“纬度”,却与大汉南方荆扬两州相仿,且更热一些,即便是冬天,亦是气候渐温微霜无雪。
看着窗外的绿意盎然,从埃及回来后就一病不起的褚少孙,忽然很想念家乡的落木萧萧和白雪皑皑,思绪也飘到了东方。
“贺王早就抵达长安了罢?”
“先帝的葬礼已经开始了罢?”
“转眼就要翻年了,新皇的年号也不知定下来没?”
褚少孙想到这不由无比失落:“麒麟阁赏二十元勋,先帝驾崩,新皇登基,贺王回京谒陵……这都是大事,我却因为病体不得从行,只能在身毒遥想,是命也夫,命也夫?”
这让褚少孙想起了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
那司马谈亦是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仕于孝武建元、元封之间,也算博览古今,曾作出了《论六家之要指》。司马谈也以为时逢汉兴,海内一统,应该尝试作史记,记录春秋之后至今朝的史事。
然而没能写出来就病笃了,甚至为此错过了汉武帝封建泰山,他只能滞留周南,竟发愤且卒。
褚少孙不禁担心起自己来:“司马谈病逝,尚能将遗愿告知其子,而司马子长终成《史记》。我若病死在身毒,可没有好儿子来继承父业啊!”
一念之下,褚少孙在整个冬天里,都不顾医者劝阻,拖着病体趴在案几前,坚持将过去一年的西行见闻一一誊抄编撰,在开春后,终于完成了这部洋洋洒洒十数万字的行记!
从他自河中南下身毒的沿途见闻、海上的体验,直到任弘远征埃及,并与那“大秦国摄政”凯撒的战争。
“你只管大胆写,勿须溢美,亦不要为任公隐恶!”
在身毒都护杨恽的鼓励下,褚少孙便在文中隐晦地点出了任弘在孟斐斯与埃及女王的奸情。又大胆质疑了罗马人的族源,以为根本不是什么大秦将军西征之后,而是海西土著,与华夏绝无纠葛。
不过他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自然清楚此书肯定要受贺王支持才能大行于世。故时不时也拼命舔任将军,称赞其多智,“上谋伐交”,任将军不惜牺牲自己与埃及女王“伐交”使得汉军得道多助,不必处处受敌。又大夸任弘的远征军“船坚炮利”,没有太大伤亡就击退了罗马人。
在收获上,回程时跟着刘更生一起翻译了部分莎草纸后,褚少孙对任弘发动这场战争也多了些认识,如此写道:“儒有六艺六经,海西希腊学者亦有七艺之说,其一文法、其二修辞、其三雄辩、其四算术、其五几何、其六音乐,其七天文。”
“此七艺亦各有经传,希腊诸子所作,可谓之为《海西七经》。”
备受任弘推崇的《几何原本》自然成了这外国七经之首。
褚少孙又写道:“古人云:只显穆王,刑帅宇诲。故昔时周穆王西征伐畎戎,见西王母,仅获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今埃及遭逢大乱,大臣放弑其上,尊卑失序,女王举踵恩慕汉家,若枯旱之望雨。”
“故任公西出师以讨强秦,挫凯氏,拯埃及于沉溺。又获海西图籍经传十数万卷,船盛车载,不绝于道,使东西疏逖不闭。今息诛伐于彼,中外遐迩一体,以应天子‘六合’之年号,不亦康乎?”
一通尬吹完毕后,褚少孙完成了行记全篇,又想起任弘在回身毒船上随口一说的提议,他决定给这本书取名为……
“《西游记》!”
说来也奇,随着春暖花开,西游记的完本,褚少孙那病怏怏随时可能撒手黄泉的身体竟也好了很多,反正回大汉也赶不上亲历各种大事了,他索性在身毒继续将养,顺便将当初没来得及逛的名胜古迹走了个遍。
毕竟这一走,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来了。
他在高梧桐的指点下,开始在犍陀罗地区细细游历,去城外看各种古代珈蓝寺的遗迹,眺望那不高的佛齿塔,又摆放了无忧王(阿育王)时代的铁柱,拓了上面的身毒文字以作纪念。
等到伽蓝十余所,连什么“佛钵之宝台”也看完后,褚少孙已走遍了犍陀罗,即将离开回国时,高梧桐却坚持要带他走更远。
“有一处地方,先生一定要去看看。”
“何处?”
高梧桐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尊敬:“萝卜墓!”
……
“就这样,楚庄王听了优孟的劝谏后,打消了给爱马办大夫规格葬礼的念头,转而用对待六畜的方式来埋葬它。”
在去旁遮普名胜“萝卜墓”的路上,褚少孙给高梧桐说起这桩春秋时代的趣事来。
“用土灶做外椁,用铜釜做棺材,用姜和枣来调味,再加进木兰,用稻草作祭品,火光做衣服,把它烹熟了,埋葬在人们的肠胃里。”
说完褚少孙觉得有趣,但高梧桐却十分严肃。
“先生说笑了,马肉我吃过,但战马犹如吾等行伍之人的妻子手足,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吃的!能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马,我常常数天不浴,却要每日沐马。”
“我并非此意。”
褚少孙连忙解释道:“听你说及,我方知贺王殿下当年竟采用了优孟那故意夸大的劝谏,来为爱马下葬。以白石为棺,好木为椁,发百姓穿圹,老弱负土,身毒王侯陪位于前,婆罗门刹帝利翼卫其後,又奉以十户人家专门来看守此墓,这是贱人而贵马啊。”
高梧桐摇头:“人和马谁贵谁贱,那也得分是何种人,何种马。”
他指着路旁避开他们车马的当地土著道:“不少身毒人甚至觉得,他们的命还没供养的白母牛重要,又岂会比得上吾等的战马?驼牛死,身毒人亦是大操大办,葬礼甚至超过了中原小侯,屡禁不止,牛可以如此,为何马不行。”
这个褚少孙确实见过,巴铁城有一头二十年的神牛死了,当地婆罗门组织民众为其送葬,十分隆重,不少人悲伤哭泣,有人高举双手捶胸顿足,有人默默祈祷,默默流泪,好似死的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大婆罗门。
而在高梧桐眼里,人是分等级种姓的,他们的战马都比身毒首陀罗重要,更何况,萝卜乃是贺王的第一匹马。
“此马随任公走西域,翻天山,斩龟兹,定赤谷,追亡逐北,皆此马之力也。数十年间,上百场大战小战,无一缺席,又数次救任公于危难,真是忠诚至极,可谓功马。若是个人,积勋劳如此,恐怕都封侯了,区区一个葬礼墓穴,我以为它受得起。”
这点褚少孙倒是知道,毕竟,“萝卜”这个词,现在已经与“千里马”同义了。昔时周穆王有八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而现在,萝卜以其进入麒麟阁勋臣画的待遇,名气已经超过了八骏,傲绝马类。
现在,天下夸人都这么夸:“人中道远……马中萝卜!”
而任贺王对此马的感情,光看他后来给马取名的习惯就看见一斑:萝卜的子孙与任氏十分紧密,任家人骑的是各种萝卜,什么胡萝卜、青罗卜、白萝卜,还有任弘去埃及骑的花心萝卜,真叫一个群英荟萃。
于情于理,任弘都不可能洒脱到学楚庄王,将萝卜尸体做熟吃了以示“爱人”。
不过仔细想想,花的也是身毒人的民脂民膏,不花在这,也会用在礼佛、葬神牛上。
那没事了。
褚少孙收起了批评的态度,也罢,只要不回中原这么胡来就行,只是褚少孙还是忍不住暗暗吐槽:“就差给此马取个谥号了。”
说话间,位于巴铁城东一百里的萝卜墓到了,陪伴了任将军前半生的爱驹就长眠于此。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草场附近,墓不算大,大的是旁边的雕塑,它十分突兀地出现在平原上,为远方红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
隔着老远褚少孙就能瞧见,那是一匹铜奔马。
高梧桐道:“任公征平北身毒后,将各国缴获的上百柄铁剑,以烈火熔铸成一坐榻,放在巴铁城官寺中,远观宛如孔雀开屏。”
“而缴获的青铜兵刃,则召集汉人、希腊、身毒的能工巧匠,铸成了这铜像。”
褚少孙颔首,任贺王是以身毒的秦始皇帝自居,销锋镝以示威么?
却见那青铜马十分矫健,正是萝卜生前最盛年的模样,马昂首嘶鸣,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腿蹄轻捷,其造型别致,竟是三足腾空、飞驰向前,一后足踏在什么东西上。
等更近些方能清楚,那后足踩的,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
如此精致的设计,褚少孙都赞叹,只感觉他有幸在任弘西征时见过一眼的天下名马萝卜,依然栩栩如生,在此静静等候主人。
褚少孙也不拘泥爱人还是爱马了,遥遥朝塑像作揖,又指着那鸟道:“那是燕?”
“还是隼?”
“是鹰,匈奴鹰!”
高梧桐笑道:“这塑像就叫……”
“萝卜踏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