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初元元年(公元前47年),先皇葬礼结束后,长安东宫“长乐”中。
“太皇太后,贺王殿下已离开了长乐宫。”
宫中女官傅才人回到长信殿中向上官澹禀报。
上官澹已经换下了方才接受贺王谒见的礼服,穿着为先帝戴孝的素衣——谁让年龄比她还大好几岁的刘询,理论上却是她的宗法孙子呢?
上官澹正仔细看着任弘送给她的礼物——身毒都护杨恽所作《续史记》,将孝武至前朝已故人物一一入传盖棺定论。杨恽身在西牛贺洲不再畏惧中原的言论管制避讳,作传时十分大胆,若是先帝瞧见了,恐怕要斥为“谤书”了。
可作为入宫三十余年,完完整整经历了昭明时代的上官澹,却觉得杨恽所书多是实话。其中最长的一篇是《霍光传》,里面还附了她祖父上官桀的列传,将这对冤家从亲密无间到反目成仇的经过写得明明白白,对霍光拥立刘贺和刘询的反复也剖析入里。
听到傅才人回禀,她抬起头来,毕竟年过四旬了,眉目不服当年的娃娃脸,但嗓音听上去依然年轻,大概是独立于世,不必为丈夫、儿子置气的缘故。
“走出去的?”
傅才人道:“是乘皇太后所特赐小马车出去的。”
不管长乐还是未央,汉宫中不准人臣乘车马,过公车司马门必下车步行而入。但朝廷对功勋老臣会有优容,让他们乘坐皇帝、太后所赐小马车出入。
孝昭朝的老丞相田千秋便得此殊荣,搞得人们都叫他“小车丞相”——你瞧,这要是某位将军坐了,岂不是成“小马将军”了?
但上官澹的外祖父霍光虽然权倾朝野,却至死都拒绝这待遇,或是如杨恽《霍光传》上所言,那铁腕强人喜欢用脚步丈量未央宫中,了解臣子到陛前的距离,亦或是不愿承认自己也有衰老的一天。
可今日这任道远怎就乘了呢?
上官澹合上书,感觉有些惊讶,这与她记忆中那个精明强干的西安侯不同啊。
傅才人解释道:“贺王本是不愿坐的,但今日犯了痛风之疾,步履难行,不得不乘。”
这位年轻的才人忍不住感慨:“婢常听闻贺王年轻时纵横西域,驰骋匈奴,与先帝君臣相得,开创了汉家中兴之治。不想今日先帝已逝,而贺王也满身伤病,却还强撑着回中原参加先帝葬礼……”
上官澹心中却是一笑,暗道:“一生戎马劳顿不假,但不到五十就伤病缠身难以行走?莫非是装的?”
上官澹不清楚这是任弘跋扈了,懒得迈步了,顺水推舟想坐一坐小马车享受下,还是故作姿态,让让新天子觉得,他也老了。
这次任弘回来参加先帝七月之葬,朝中局势是有些微妙的。
随便数一数,丞相张敞,大司农耿寿昌,以及右扶风黄霸等,皆是任弘党羽,而中朝里有份量的韩敢当、辛庆忌等,则是任弘旧部。
如今任弘位列庆功臣之首,裂土封王,先帝临终前将他提为大司马大将军,如今又挟战胜大秦国之声威还朝,新天子还是有些紧张的。
但皇帝又不得不对任弘礼遇,在许平君建议下亲自郊迎,不以臣子待之,而以师长事之——比较任公还是做过一段时间“太子太师”的,只差叫一声“仲父”了。
任弘倒是还守着人臣之礼,回来第一件事则是哭杜陵。
但皇帝对任弘的敬中,带着畏惧和担忧,他很怕一件事……
上官澹低头看向手中的《霍光传》。
能行废立之事的权臣,哪位天子不怕呢?
如今形势,有名有实,若任弘想做霍光第二,谁拦得住他?甚至连皇帝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出,说什么朕年纪幼弱,希望任弘行周公之事云云。
“太皇太后,贺王会留下辅政么?”傅才人也如此问道,上官澹不由多瞧了她一眼,自己一手培养的这个小女官,对朝中政事很感兴趣嘛。
这傅才人名婉儿,河内人也,年少时就选入宫中,被安排到长乐宫。上官澹虽然早就不管事了,但手边也需要能用的人,便挑着聪明伶俐的从小亲自教习,也算打发时间。
众才人中,唯傅才人最为机敏,主动学习才识,善事人,才二十岁不到,却能将长乐杂务安排得妥妥帖帖。下至宫人左右,都会饮酒酹地,祝她长寿。
而她的心中,恐怕并不以长乐女官为满足啊,那双能勾走男人魂魄的狐媚眼中,闪着野心的光。
但上官澹费了十年功夫苦心培育她,自然也不会仅是为了手边有好用的奴婢。
她名为新天子曾祖母,实则毫无血缘关系,虽说大汉以孝治天下,但若想不落了孝惠张皇后的下场,就得好好经营。人言狡兔三窟,在交好许皇后的同时,还得在其他方面使劲。
这傅婉儿傅才人,未来可是有大用的。
所以,上官澹才愿意对傅才人说以下这些话。
她语重心长地说道:“贺王与先帝,乃是君臣善始善终的典范。”
上官澹依然记得,当年霍氏谋反,不过两日,就被刘询和任弘轻松平定,那天二人各自击败了叛军主力,一个天子冕服,一个披甲负剑,一前一后,拾阶而上,来到了长乐宫。
那时候上官澹就想,这二人的未来,又会如何收场呢?
究竟是汉高与淮阴,还是汉武与卫青?
她擦亮眼睛等着看啊。
但让上官澹没想到的是,就在君臣矛盾即将不可调和之际,任弘却选择远走,开创另一番事业,而刘询也能放他离去。自此相隔如参商,却也避免了一场相残倾轧,任弘如大汉之矛,继续开拓,刘询如大汉之盾,守住了中兴之业。
“至今为止,已是最好的收场。”上官澹如此断言,一切额外的作为,都是画蛇添足!
这也是任弘谒见上官时,直接表明的态度,他以大秦国恐怕会报复为由,说要立刻动身,继续回西牛贺洲去。
此言应是不虚,上官氏观人从来不差,从细节就能看出,任弘虽然在先帝葬痛哭,但从始至终,都没有请求陪葬杜陵。
他已经不再是一颗星星,不再愿意围绕在已死的刘询身边。
从西出的那年起,他就苍穹中的另一颗太阳,葱岭以西的“皇帝”!
雄心勃勃的贺王,现在恐怕更热衷于晚年继续开创属于他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回大汉来,替人修修补补吧?
新天子虽然是初继位,但在多年太子生涯后,也摩拳擦掌想要开启自己的时代,若是空降一强臣辅政,定会再起波澜。最后不是臣夺了君权,就是君反杀了强臣,长乐未央,恐怕会又来一次霍氏之乱。
更何况遥遥在外,也能控制国内走向,这不就是他拜谒上官太皇太后的目的么?
上官澹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任弘之意,暗道:“送上杨恽的《霍光传》是表明自己依然记得霍大将军的教训。”
“而破天荒坐了小马车,则是暗示愿意与我合作,嗯,定是如此。”
新天子从小接受《左传》一派的教育,和先帝王霸道杂的指拨长大,他是进取的,继位后这七个多月里,除了寻常的赏赐天下外,就是要继续开拓安东都护府。
通过对安东都护府的拓殖和征服,叫关东人也得到帝国中兴的红利,并让国中有志封侯之士不必只有西方贺国一个去处,这是先帝定的国策。而大方向仍是任弘为大汉制定的出路——向外开拓,依靠武功爵和分封维持贵族的武德和活力,官府组织的拓殖解决中原的人口过剩。
不管天子怎么折腾,只要大方向不变,贺王恐怕对此乐见其成,甚至不会在意新皇帝对贺国隐隐的提防和竞争。
可一旦偏离……抱怨伤病缠身的任贺王,恐怕就会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回到他忠诚的长安。
上官澹愿意合作,这位贺王,可以作为她的第二窟,作为德高望重的天子曾祖母太皇太后,她平日里不问朝事,可在关键时刻,却能起到难以想象的作用——毕竟大汉还是以孝治天子嘛。
反过来,任弘对她的恭敬,又能加强皇帝对上官澹的敬畏,让她晚年生活能得保障。
长袖善舞,和当年一样,这是上官澹有尊严生存在长乐未央数十载的原因。
“贺王殿下,如今先帝已去,但妾在长乐,君在身毒,遥遥相舞,只要配合得当,足以再舞上二三十年了。”
但鸡蛋,也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现在,她要布置第三窟了。
上官澹看向傅才人,她愿意回答这小才人的大胆提问,可不是因为对她的信任。
是夜,上官澹恰逢月事来临,虽然没太大痛感,仍作出难受颦眉之态,而傅才人果然跑前跑后侍奉,亲尝汤药。
事后,上官澹作感动之状,长叹息:“我无子无女,孤苦一生。”这话仿佛出自太皇太后肺腑。
可实际上,她没有外人所想,一个四十余岁没有丈夫,没有儿女妇人的苦悲,活得好好的。她虽是女人,却不必成为男人的附属品,不用遭到背叛,不用为感情、儿女的事怄气。
她以后也许会后悔,但绝不是现在。
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这残酷的长乐未央中活下去,活得好,这是上官唯一的目标。
上官澹握住了傅才人的手,感慨道:“你待我,真如以女侍母啊,我也实是将你当作女儿来收养。”
此言让傅才人动容,实际上,每次皇帝来长乐宫,上官氏都让她在旁侍候。天子虽然知礼,但毕竟是年轻人,目光也忍不住瞥了这位貌美腰细的才人好几次。傅才人也回之以眸笑,郎情妾意,只差有人捅破这层纸了。
差不多了,时机已经成熟了,将傅才人往天子身边送去,让后宫中多一个自己人,这就是上官的第三窟!
“不如,你做我的养女罢。”她慈爱地说道。
“诺!”
这是傅才人求都求不来的事,顿时大喜过望,对太皇太后再拜稽首:
“婢名婉儿,从此以后,我就不再以傅为氏,而随太皇太后之姓,叫‘上官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