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湖南的百姓来说,天佑十五年的春天绝对不是一个好年头,绵延多年的吴楚战争终于已经结束,但压在他们肩膀上的各种负担并没有减轻,恰恰相反,盐税,丁口税,甲兵钱,茶税,转运钱等一笔又一笔杂税不断的落在百姓们的身上,这些可怜人们绝望的发现,和平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松一口气,反而让未来变得像黑铁一般沉重,没有一丝亮色。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只停满了岸边的浅水区,几乎练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上市的季节,这些船里几乎都装满了湘茶,几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线离甲板不过一尺多的距离。依照往年的规律,这些船上的春茶将被潭州的茶商统一收购之后,转装到大船上,然后沿湘江,洞庭湖,进入长江,运到江陵,然后由北方的商人收购交易,转运到全国各地,无论是湖南当地的茶农、商人,还是江陵的高季兴政权,都从中获利甚丰。
正是清晨时分,一个个睡眼迷惺的人们走出船舱,往江中倾倒着昨夜的脏水,妇人们则在清洗着蔬菜和米,准备着当天的早饭,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在船边玩耍着,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的那些悲伤和愁苦仿佛是绝缘的,哪怕是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老菜叶,一根芦苇,都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快乐。
孩子们的欢笑也感染了船上的大人们,船户们一边吃着早饭,一面兴奋憧憬着自己舱中茶叶到底可以卖出一个什么样的好价钱,能够从中挣多少。这些运送茶叶的船户有少量是运送自家出产的茶叶,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上为生的流户,船也就是他们的家,每年春秋两季去各个出产茶叶的小镇村落,收购烘制好的茶叶,运到潭州茶市来转卖,然后运回各个乡镇村落所需的杂货物品,从中牟利。战争的结束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消息,虽然赋税并没有减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利好,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变卖了田产,筹集了进茶的资金,想要搏一把,换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已经渐渐高了起来,玩的有些疲惫的孩子们开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区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但岸上却嘈杂了起来,不时有些零散商贩喊叫着收购茶叶的价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户则招呼一声,那商贩便上船鉴别品质,讨价还价,付款买货。但是绝大部分船户并没有理会这些喊价的商贩,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小商户罢了,拥有的资金和能出的价码都很有限,这里数百条船上的万余石茶叶绝大部分都是出售给潭州城内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惯例,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来人验茶收购,出卖给这些小商贩不过是那些大茶商不愿收购的劣质茶叶罢了。
果然,到了正午时分,岸上来了一行人,离得还有百余步,离岸近的十几条茶船便将跳板搭上了岸,几个老成的汉子离得远远的便对着那行人拱手行礼,那行人中为首的是个骑在骡子上的青袍汉子,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上无语便带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边走边拱手向船上回礼,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记的当主,成仁泰。
这成仁泰到了岸边,甩缰跳下骡背,早有下人将骡子牵到一旁。成仁泰对船上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来验茶定价。琐事颇多,来迟了,怠慢之处,请列位担待。”
船上顿时传来一叠声的“不敢”声,这些人哪个不知道这成仁泰成大户眼力精,本钱厚,不要说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数得上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数十万贯的大生意。这些年吴楚两国战事连绵,荆南的高季兴站在了马楚一边,这成大户借了势头,联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将吴茶挤出了江陵这个南来北往的大市场。吴军破楚之后,世人本来都以为他要倒大霉了,可看他现在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还犹胜往昔,让人不得不对这厮钻营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两步上得一条茶船,早有人送上矮榻几案,他也不谦让,昂然坐下,舟上人赶忙呈上茶叶样品。成仁泰拆开包装,凑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思忖,船上旁人赶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扰了他。片刻之后,成仁泰睁开双眼,沉声道:“取器具来!”
从人赶忙将茶具摆开了,早有人将备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从怀中取出银刀,从茶饼上切了一小块,仿佛茶具中磨碎,冲入沸水,调制茶汤,先是闭目闻了闻茶香,然后看了看茶汤色泽,最后的抿了一口茶汤,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头道:“上三品!”随后他转头对身后两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来品品吧,免得成某口鼻失聪,坏了咱们潭州茶人的名声!”
那两人闻言赶忙摆手笑道:“这可是说笑了,再您这大家面前,咱俩这点微末计量如何还敢卖弄,您只管说话便是,我们二人绝没有半个‘不’字!”
成仁泰听到这里,笑道:“也好,咱家今日便托大了!”原来这潭州茶市根据茶叶好坏,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为“一二三”三个等次,各个品次各有不同的价格,那成仁泰方才便是品鉴第一个茶商的价格。于是各船上的茶商流水般送上样品来,成仁泰凝神一一品鉴之后,报出品级来,果然他这茶叶上的功夫十分了得,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已经西沉,附近数十条送检的茶船的样品一一品鉴完毕,却连一人对结果不服的都没有。
成仁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擦了擦渗出了些油汗的额头,笑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说吧,验过了的各位,明日上午便有挑夫前来卸货,请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船上那些茶船船主们对了对颜色,一个老成的走出行来笑道:“成东家开了金口,我们还有什么话说,明天早上咱们自当将茶货准备好了,绝无问题。只是劳问一句,今年的茶价可否说上一声,小的们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
“该打!”成仁泰闻言拍了一下脑门,笑道:“瞧咱家这猪脑子,竟然将这事给忘了,还劳得列位开口问,来人呀!还不将今年的茶价拿出来给列位看看。”
成仁泰话音刚落,身后便走出两名仆人来,他们双手抬着一块刷白了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些文字数字,正是各种品级茶叶对应的价格。
众船主看到这木板上的价格,本来满是笑容的脸色顿时僵硬下来,后面看不清楚木板上内容的和认不得字的纷纷开口询问,船上一下子满是私语声。成仁泰却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看着茶船主人们在那里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说话那船主转过身来,对成仁泰唱了个肥诺,颤声问道:“敢问成东家一句,这木板上写的可是今年的茶价?”
那边不待成仁泰答话,站在身后的一人抢答道:“不是茶价还能是什么,你这伧夫,难道成东家还能诓骗你们不成!”
成仁泰摆了摆手,拦住身后同伴的嘲骂:“不错,正是今年的茶价,我成仁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非有什么不对的吗?”
那船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起来,急道:“敢问东家一句,这去年的茶价上品三等一担也有四十贯,为何今年却只有五贯,连去年最烂的下品茶都不到。要知道这等价格,不要说本钱,就连我们往返的税钱,人工只怕都不够呀!”
那船主话音未落,身后的茶船主人纷纷应和道:“不错,本以为拼死拼活划到潭州来,想要买个好价钱,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咱们这生意可是拿自家本钱开的,不行,不行!”
成仁泰面对这对面数十个茶船主人的抱怨喝骂声,脸色却是丝毫不变,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待到骂声渐渐歇了下来,他抬了抬手,笑道:“列位说自己的生意是拿自家本钱开的,亏不得。却何尝想到我们成泰记的生意也是拿自己本钱开的,如何亏得呢?”
对面的船主们听到成仁泰这般说,纷纷大怒,有个性急的上前道:“谁不知道你们成泰记将这些茶叶分装一下,运到江陵去便少数是翻一番的价,却在这里哄我们,这等黑心钱你们也要挣,只怕落下肚子去拉稀!”
成仁泰闻言却不恼怒,笑道:“这位兄台说的是往年的行情,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吴屯兵岳州,眼看就要进攻江陵,这里的茶叶哪里还有办法送到江陵茶市去。我们出这个价,也是担了莫大的风险。这样吧,看在列位多年老生意朋友的份上,某家拼着自家这些年的老脸皮,上品和中品的茶价再加上一成,买不买就看列位自己的了!”
成仁泰这番话便好似一块落入平静水潭的石头,激起了千层浪花,这些茶船主人虽然比那些埋头种田的农夫见识要广博不少,但江陵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了,至于吴军占领潭州之后,对于茶价的影响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们只知道自己一下子从幸福的顶端坠落下来,落入了破产的绝望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