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润性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有几分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吕方伸手拦住,继续道:“对于老百姓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白天能够安心种地,晚上能够上床睡觉。只要能够这样,哪怕打下的粮食十斗被拿走七斗八斗,只要有个规矩,剩下的能够勉强糊口,他们就能过。否则像是那时候,倒是没官府来征粮了,可今天张三打过来,明天李四打过去,哪个都要拉丁拉夫,征粮烧屋,老百姓没法安心种地,到了来年都是个饿死的下场!”
吕方的话语让堂上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吕润性脸色惨淡,以前读过的儒家经典在他双眼上涂上的那层美丽的油彩被一下子抹去了,乱世的残酷一下子出现在他的眼前。吕方怜惜地看着他,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蹲下身子,直视着对方的双眼:“所以要想结束这个可怕的时代,就要重建帝国,让农民可以安心的种田,商人可以安心的经商,士人可以安心读书,每个人都能够安心依照自己所在身份生活。如果有人挡在我重建帝国的道路上,不管他是什么人,哪怕他是我吕方至亲之人,只有死路一条,润性你懂了吗?”
听罢了吕方这一番话,吕润性的目光闪动,双唇紧抿,显然他的内心深处也在为这番极有冲击力的话而挣扎。而吕方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半晌之后,吕润性突然跪伏在地,大声道:“父王,孩儿一定秉承您的志向,重建帝国!”
“好,好!”吕方扶起儿子,脸上第一次露出欢喜的光彩,道:“我已经年近六旬,时日不久了,这番基业迟早是要交在后人手上。润性你自奉简朴,善纳雅言,若是在太平年间,定是个贤君。但这等乱世之中,人心败坏,为人主者只凭良善是不够的,既要有狮子般的勇猛来震慑豺狼,又要有狐狸的狡猾来对付虎豹,不但要对付外敌,还要对付内敌,否则这基业交在你手上也只是害了你!”
于是吕方父子二人又交谈了几句,吕润性看吕方远途而来,言谈中露出些许倦色来,便劝其先歇息了。待到将吕方恭送至住处,吕润性独自走出院外,此时一阵凉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突然想起方才和父亲单独交谈时听到的那些话语。
“如果有人挡在我重建帝国的道路上,不管他是什么人,哪怕他是我吕方至亲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否则这基业交在你手上也只是害了你!”
吕润性突然颤抖了起来,此时虽然早已是初夏,但他还是感觉到一阵无端的寒意,父亲对自己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自己方才的回答没有让父王满意,那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自己的答复真的能让父亲满意吗?还是方才那一切只是父亲故意伪装出来的一种假象。这时,吕润性想起传闻中父亲的那些利用诡计破敌的故事,突然感觉到手足冰凉,整个人都笼罩在无形的恐怖之中。
正好这时周安国从一旁路过,看到吕润性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赶忙过来低咳了一声,吕润性这才惊醒过来,看见周安国站在面前,赶忙向其见礼。周安国笑着打趣道:“殿下这般呆呆站在这里,莫非建邺崔姑娘有什么消息?”
吕润性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对方是在和自己打趣,苦笑道:“周都督说笑了,父王在后堂单独考校了我一番,方才我正在回想交谈的内容,有无说错了什么!”
“原来如此!”周安国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作为一个臣下,上位者父子之间的私谈自然是极为忌讳的,赶忙强笑着搪塞了几句,便告别离去了。吕润性看着周安国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廖寞之意来。
时间过的很快,自从梁军军议,转眼又过了七八天。虽然在当时的军议中,文武诸将一边倒的支持尽快退兵的意见,但梁帝朱友贞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他既没有表示同意退兵,也没有表示反对。每日里都躲在院中,不知做些什么。无论是哪位将领臣子要求觐见的,那太监只是推说陛下身有贵恙,不宜接见,唯一例外的就是观军容使张汉杰,每日晚饭后都有出入院中,行踪诡秘的很。梁军高层中表面上一片死气沉沉,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邓城官衙后院,梁帝朱友贞的行在便在此处。身为九五之尊,虽然无法与汴京的宫城那般富丽堂皇,但也戒备森严。担任宿卫之责的控鹤都军士多半都是从汴京富户子弟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身材高大,白面长须,衣甲鲜明,战力暂且不提,卖相的确是第一等的,着实让邓城中不少富家女神魂颠倒,有些胆大的女子居然还专门跑到院外大门旁的一家土地庙进香,顺便看看这些威武雄壮的美男子,直至十几年后这些汴梁来的控鹤都军士还是当地闺中长盛不衰的谈资。
这天晚饭时分,那土地庙人影摇动,二三十个女子装作进香模样,目光却不离不远处的宿卫军士。此时正是换岗的时候,那些控鹤都军士兴许是知道有女子偷看的缘故,越发卖弄身段,只听到号令声声,甲叶铿锵,更惹得那帮进香的女子双目放光,恨不得效法红拂先贤。
正当此时,街道那头赶来一副乘舆,离院门还有十余步那乘舆便放下了,从上面下来一名紫衣老人,腰间悬挂一只金鱼袋,正是李振。李振快步走到门前,对当值校尉道:“快通传一下,本官有要事要立即面圣!”
那校尉赶忙上前赔笑道:“李相公稍待,小人立刻便去通传!”说罢便快步向门内跑去。李振便在院门前来回踱步,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片刻之后,那校尉便转回来了,一旁却多了个太监。只见那太监远远的便对李振拱了拱手,道:“李相公,圣人身子不适,正在休息,要不您在厢房那边喝杯热茶等候!”
李振皱了皱眉头,强自压下胸中的厌恶之情,强堆起笑还礼道:“徐公公,军情紧急,耽搁不得,还请通融则个!”
那徐公公回头看了看里间,与李振压低嗓门道:“相公,并非小人不通融,只是圣人这几日身子不适,痰气大了点,若是叫醒了,发作起来,只怕我这些做奴才的,个个都是杖毙的下场呀!”
看着对方满是虚假笑容的一张肥脸,李振强自压下胸中的怒气,再三恳求,又许下贿赂,可那徐公公却只是不允,饶是李振为相多年养成的那点雍容气度,也差点维持不住了,他正想干脆硬闯进去。正当此时,身后突然有人道:“今日倒是巧的很,这不是李相公吗?你也是来面圣的?”
李振回头一看,身后说话的却是张汉杰。虽然自从朱友贞继位之后,李振和敬翔就被架空,手中的权力也被赵岩、张汉杰等佞幸所夺取,但和敬翔不同的是,李振的为人要圆滑的多,每日里只是躲在府中装病,过着醇酒妇人的优裕生活,与张汉杰等人在表面上也维持这不错的关系。他自然也知道这些日子来能够见到朱友贞的唯有张汉杰,现在梁军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为了摆脱这个处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眼前这人的力量。想到这里,李振一咬牙,竟然对着张汉杰双膝下跪,口中喊道:“张宣徽,李某有一事相求,请万勿推脱!”
张汉杰一下子被李振突兀的行动吓了一跳,赶忙一把抓住对方双臂,不让对方跪下去,口中连声道:“当不得,当不得,李公有事直言,张某万万不敢推辞!”
“好叫张宣徽知晓,我方才得到紧急军情,吴军两日前已经越过义阳三关中的武胜关,只怕此时义阳已为其所有了。”
李振连珠炮般的一番话弄得张汉杰有点糊里糊涂,以他脑海里贫乏的军政知识很难理解李振那一番话背后的意思,脸上不禁露出茫然的神色来。李振看在眼里,只得继续解释道:“眼下陛下领大军在外,腹心空虚,若是吴军取下汝蔡之地,淮上诸军并起,只怕中原便非我所有!必须尽快退兵呀!”
“必须尽快退兵!”张汉杰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李振的话语,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从自己口中说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整个人都被一种茫然的呆滞所控制了。李振看在眼里,只得继续说道:“我本想将此时禀告陛下,请其定夺,但徐公公却说其正在休息,不便通报——”
这时张汉杰总算会过意来了,他开始意识到梁国大军——尤其是自己本身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了:吴贼在与己方对峙的同事,派出了另外一支军队深入了自己的后方。他那白皙的皮肤下立刻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快,快,徐公公,快替我通传,我要立刻面圣!”
张汉杰的惶恐立刻就传染给了徐公公,他忙乱地点了点头:“好,好!我立刻就去!”转身向院内跑去,慌乱之间,连手中的拂尘也失手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