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到时,宴会早就开始过半了。拿出请柬,两个录事赶紧把他请进去。
所谓录事,本是职官名,掌总录文簿。因此会饮时执掌酒令也叫‘录事’。又因妓女陪酒时,往往负责监酒,久而久之,这‘录事’就成了妓女的雅称,使彼此称呼的时候少了许多尴尬。
转过屏风之后,便见厅堂中十分热闹,四张大八仙桌,安放在不大的厅堂中,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酒,桌边坐着前来捧场的豪客,每人身侧一个伴酒的妓女,还有弹唱舞蹈的歌舞伎,热热闹闹的好不快活。
但说实在的,这场面光看着热闹,但档次着实不高。不过也正常,顾惜惜又不是顶尖的红姐儿,李大官人在京城的根基也尚浅,故而请来的客人,也多以商人为主。
所以一见陈恪来了,顾惜惜和众客人,都是受宠若惊,全都起身相迎。坐在主位上的李简,更是红光满面道:“怎么样,我说吧,陈相公一定会来的!咱们这交情,硬是要得!”说着强拉他上座。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陈恪谦让一番,便坐在李简边上,笑道:“相公,那是称呼宰执们的。”
“唉,你今番中了进士,早晚是要当宰相的。”李简满不在乎的笑道:“现在早些称呼,也说得过去吧?”
“去你的,别害我。”陈恪瞪他一眼道:“别说宰相,我现在连进士都不是呢。”
“都一样,都一样。”李简马屁拍在蹄子上,讪讪笑起来,边上的顾惜惜忙给他打圆场道:“官场的规矩确实是多,大官人也得为公子着想啊。”说着笑笑道:“譬如这汴河上的花楼,日后公子就只能逢年过节来一下了。”
“怎么,平时不让来?”李简大奇道:“我怎么看那帮举子,恨不得就住在青楼里?”
“举子是举子,进士是进士。”顾惜惜解释道:“大宋朝不禁止士子上青楼,但当上官后,就不能随便了。朝廷官员涉及国家体面,自是禁止出入妓馆青楼。”她娇滴滴的给陈恪斟酒道:“不过,元旦是个例外。官员们也要放假的嘛。”
“不做准吧?”李简不以为然道:“我在成都时,见到的官们,出入妓馆,比跑衙门都勤快。”
“蜀中天高皇帝远,能跟这天子脚下一样么?”陈恪笑道:“要不怎么说,小京官清苦呢?”
“不过好在公子一高中就外放了。”顾惜惜安慰他道:“地方上的官员,可以在宴会召录事助兴,御史也管不着。”
“哪里能比得了汴京城?”李简大不以为然道:“我看这当官,也没想象的那么幸福。”
“大官人说笑了。”顾惜惜笑道:“我大宋朝官俸丰厚,官员即使不上青楼,还可以家养侍姬么。京里诸位大人,哪个家里没养着一班女乐?论起样貌才情、人物风流,可不比我们这些官妓差。”
陈恪点点头,表示赞同。他在欧阳修家里见到的歌伎,素质便高于这里不少。
几人正说话间,大商人侯义过来敬酒。他是汴京钱号的小股东不假,但人家主业不是这个,论财富、论影响力,李简还真比不过他。所以侯义今天能来,是给足了他面子。
不过能看出,侯员外对陈恪的看重,还要甚于对李简的,他笑容可掬的端着酒,向陈恪表达着最热情的祝贺。
“员外最近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陈恪感觉他有话说,便让身边的妓女起身,请侯义坐在一边道:“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说。”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侯义苦笑道:“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呢?”
侯义的主业是大边贸商,他和一赐乐业人的交往,也因此而来。他的商号每年将大量的物资运到西陲,通过互市卖给西夏人,然后收购青盐和马匹回来汴京贩卖。这两样可都是宝贝,马匹自不消说了,青盐是河套特产,其细腻的口感,与陈恪后世所食的食盐极为相近。在这个盐粗又苦的年代,这样的精细盐,自然深受富人们的欢迎,是可以当做货币流通的。
侯义在这样的往复贸易中发了大财,成为宋夏之间有数的超级贸易商。但他的生意在今年戛然而止……因为朝廷绝了于西夏的所有和市、私市。
事件的起因,要从那个砸缸的司马光说起,过年那会儿,欧阳修家群贤毕至,一大票文化名人聚会,有人就问,怎么司马光没掺和一杠子?
可以肯定的说,如果司马光当时在京城,欧阳修肯定要请他的,因为司马光人缘太好了……而且名声也高,高到比王安石还有名的地步。没办法,出名要趁早,人家七岁砸缸就名扬天下,成为神童代言人,那时候,王安石只有五岁,正穿着开裆裤到处撒尿呢。
而且他还不是小王那种古怪的圣贤。他的举止言行,绝对堪称士大夫之楷模,不像王安石那么不讲卫生,不通人情。
但司马光这会儿不在京城,他在边疆吃沙呢。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这绝对不符合光光哥的仕途设计。作为一个高干子弟……他爹司马池,那是当过御史头子、三司副使的高级干部,司马光的仕途自然要比一般人来得顺溜。
而且他也确实争气,七岁时便凛然如成人,闻讲《左氏春秋》,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指。自是手不释书,至不知饥渴寒暑……人家七岁就能跟家里人讲《春秋》了,陈恪十岁才在作弊模式下,能教人家炒个菜,简直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大器晚成一般都是用来励志的,而真正的牛人,必然是从头牛到尾。光光哥这样的牛人,二十岁就早早中了进士。我们都知道,高干子弟的仕途,都是精确设计过的,而且往往是凡人无法看透的。
光光中进士时,尚属幼齿,而且根正苗红,他爹的老同事、老领导们,非常重视他,便想破例留在京城里做奉礼郎……这是乖乖不得了的,因为有宋一朝,进士及第后,都要外放的,那怕你是状元,也得先下去锻炼几年。所以大家的仕途都是由外而内的,但光光却可以一开始就在京里,真是羡煞同年。
但他没有接受,主动要求到杭州去……这年代的杭州,可不是后世的人间天堂,而是属于边远地区。理由很感人,他那在杭州做太守的爹,老且病矣。后来他便一直侍奉老父直到去世,守孝期间更是‘执丧累年,毁瘠如礼’,险些因为悲伤过度而亡。
超期守孝之后,光光才回到京城任职。
我们不知光光的初衷如何,但他确实通过这件事,向天下人展现出自己‘至孝’的一面。在这个‘非孝子不忠臣’的年代,这就是他的资本。且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二十年前,包拯就比他干得更彻底,人家考上了进士,却十年不出,只为尽孝。但一出山,就坐着火箭窜上天,因此得名‘包青天’!
也不知光光父子有没有从中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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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他又展示出另一样极端重要,却不适合大肆宣扬的优秀品质。那就是绝对、完全、毫无保留地忠于领导。但这个领导,不是皇帝,而是当时的独相庞籍。
光光没有老包的运气,回京之后,他深深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原来在他长期外放并超期守孝的过程中,他爹的老同事、老上级,或退或外放,都离开京城了,再没人像香饽饽似的捧他。
候了半天缺,被外放了个韦城知县。好在很快又回到京城,当上大理寺评事……所以工作很没劲,且没什么前途。
这段时间光光很苦闷。但好在很快时来运转,他爹的老同事庞籍回京了,任枢密副使,后来一直干到宰相。司马光马上去拜见庞籍,与他共忆了司马池老先生的平生二三事,从此便对庞籍,像父亲一样的爱戴和尊敬。
庞籍很喜欢光光,自然精心为他谋划,一开始,想推荐他去馆阁任校理……这是高级干部的必经之路。但宰相没有批准。不过两年后庞籍自己当了宰相,第一件事就是提拔光光。自此光光一路扶摇直上,当上大理寺丞,并兼国子监直讲,实权和未来双丰收。
然而好景不长,庞籍后来在斗争中被搞败了。又因西夏与辽国结盟,欲共图大宋,官家害怕了,所以把庞籍派去西北防西夏。
庞籍舍不得光光,要带他一起去西北。司马光一肚子无奈,但脸上一点没表现出来,要不是他写了一首《苦寒行》,说‘古人有为知己死,只恐冻骨埋边庭。’大家还以为,他真是甘之若饴呢。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升官的快车道——包括庞籍在内、范仲淹、韩琦等一大票庆历重臣,都是从西北干起来的。不过前提是,得干出点名堂来。
然后这货就闯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