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
即将六岁的唐晏楝,明年也要入学,二哥去了军学校读书,白天就没人带他玩。
和同岁的四妹,还有更小的五妹,唐晏楝不愿意和她们玩。
于是举着小木剑,在院子里追着鸭子赶。
远处还有两只大鹅,撑着细长的脖子盯着,一动不动警惕惹是生非的两脚兽。
唐晏楝在大鹅手里吃过亏,所以眼里无视大鹅,只兴奋的对着鸭子喊打喊杀,结果一不留声,扑哧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哇。”
“嘿嘿。”
听到儿子的哭声,唐清安忍不住笑了,获得了晴雯的白眼。
几名小丫鬟忙急忙慌的跑过去,扶起三公子,掸灰的掸灰,擦泪的擦泪。
唐晏楝委屈巴巴的看向父亲,唐清安这才收住笑容,远远的送去两句宽慰。
“有没有事,疼不疼,要不要把鸭子送走?”
唐晏楝连忙摇了摇头,很快又没事人一样,继续去追着鸭子们玩,忘记的无影无踪。
“哪有你这样当父亲的。”
晴雯不满的说道。
四式刻线钗饰贴服在乌黑柔顺的发丝里,衬托出晴雯白皙的面孔。
小时候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多年在金州长大,说话越发的“放肆。”
急性子,爱恨分明,刀子嘴豆腐心,让人难以忘记的容颜,的确吸引唐清安。
“不就是摔跤么,小孩子多摔摔是好事。”
闻言,晴雯嘟起嘴。
唐清安忍不住伸手去刮了下,气的晴雯连忙看了眼儿子,见唐晏楝专心致志头也不回才落心。
“他现在还小,太多的管束并不好,让他保持些天性,等上了学,我自会多管教他些。”
清官难断家务事。
比起可卿,晴雯的态度已经很温和。
不是说晴雯做的比秦可卿要好,而是两人面对的形势不一样。
只长公子,二公子的身份,秦可卿就必然要为儿子顾虑,要多做些事情。
即是家事,更是政治。
唐清安有清晰的认知。
把儿子当猪养,无论古今,从来不是父亲的选择。
可是培养成才了,就容易有野心,这也是人性。
金江镇,乃开拓之势,不会选此下策,但是为了政权的稳定性,该如何保持住稳定呢。
晴雯期望的看向无忧无虑的儿子。
“小乾英睿,小桕英武,我不奢望小楝能像两个哥哥那样,只希望他能学点本事,长大足以安家乐业,和和美美才好。”
“嗯。”
唐清安点点头,没有回答晴雯话里头的试探。
孩子们的未来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而是由他这个父亲掌控,来自他身份的不同。
他是父亲,也是平辽侯。
“听周吉说林姑娘来了府里?”
唐清安转移话题。
“昨日来的,薛姐姐派人去接来家,留林姑娘住几日。”
晴雯边说,边露出怀疑的眼神。
夫君是个伪君子。
不会是打林姑娘的主意吧?想到林姑娘的容貌举止,晴雯越发觉得老爷居心不良。
唐清安知道晴雯想歪了,也没和她解释。
薛丫头从小就聪明,主意藏的又深,不是一般的姑娘可比,手腕委实不可小觑。
不显山不露水,心机非凡,是个极厉害的丫头。
王熙凤泼辣在表面,比起薛宝钗的风范,落了不知几等。
“你这两日寻个功夫去宝钗处,多和宝钗说说话。”
晴雯呸了一声。
只当唐清安色心不死。
……
“晴雯姨娘来啦。”
文杏听到外面的声音,连忙掀开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晴雯正一脸笑意的往里走。
薛宝钗和林黛玉也起身,只看到晴雯脱下白软毛大红织锦披风,露出凹凸有致的身子,由一旁的文杏接了过去。
“我来迟了。”
晴雯笑着看向薛宝钗和林黛玉,只见方桌上摆着残棋,猜到两人刚才正下棋。
薛宝钗拉着晴雯到方桌旁坐下,林黛玉才陪着坐下。
“我不怎么会下棋,宝姐姐坐吧。”
晴雯笑道。
“都是下着玩罢了。”薛宝钗按下晴雯,去了一旁的榻上,一个人坐在那里。
“林妹妹让着我,才陪着玩。”
听到薛宝钗的话,林黛玉掩嘴而笑。
“我在别的事上心还有限,唯有在这些玩物上留心,姐姐还来笑我。”
几人说笑一番,薛宝钗不动声色,当听到晴雯说起老爷时,绣着金纹蝴蝶袖口里的葱指微微一动。
“怎么没带小楝来,几日没见他,怪想他的。”
薛宝钗轻轻问道。
提起自己的儿子,晴雯忍不住打开了话匣。
“怎么敢带他来。”晴雯半是抱怨,半是骄傲,数落着儿子唐晏楝。“前儿个夫人让侍书送来冻梨,用缠丝白玛瑙碟子装着,就放在屋里。”
“想着过两日还回去,哪里想到被他给打碎了,气的我狠狠的骂了他。”
“不过是家常送东西的家伙,摔碎了也就碎了,何苦骂他。”
薛宝钗劝道。
“唉。”
晴雯忍不住叹气。
“只这一件事,我也不愿说他,说了他后自个也心疼。前些日子,锦乡侯府送给老爷的一对联珠瓶,我放在槅子尽上还没收来,第二日就被他弄翻打破了一个。”
“本来是一对才好看,只剩了一个摆不出来,岂不是可惜,老爷反劝我不要生气。”
说起了儿子,晴雯就有说不完的话。
薛宝钗和林黛玉,都抿嘴而笑,看着晴雯不停的数落,宝钗眼中略微伤感,让人难以察觉,面色如常的笑道。
“提起瓶来,我又想起件旧事。”
林黛玉不等薛宝钗说完,白皙的脸上就起了腮红,手提着丝巾挡在脸前,只露出眉眼。
“我们老爷心细的很,锦乡侯府送了一批宝物来,老爷心一动,竟然有了兴致。”
“让你瞎说。”
林黛玉不让薛宝钗说,知道她下面的话不好听。两人的丫鬟翠墨、蝉姐、雪雁、紫鹃、春纤等也不上前,满屋子的笑声。
“你不让我说,岂不是你心里有鬼。”
薛宝钗堵住了林黛玉,林黛玉气急,又觉不好意思,坐立不安的望着薛宝钗。
“老爷那日见园里的梅花,折了两枝,也是用锦乡侯府送到那一对瓶,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来送给我。”
“我还纳闷呢,为何要送两瓶,后来看到林妹妹才想起,屋里不正好是两个人。”
晴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心里又酸又无奈,却也奇怪,宝姑娘真的不在乎吗?
“可惜林姑娘不喜欢,她好心一动,送去了三姑娘处。三姑娘做事大气,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
可巧那日我让文杏拿去的,三姑娘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竟叫人拿了几百钱给文杏。几百钱事小,难得文杏得了这个脸面。”
晴雯不知道如何回话,迟疑的坐着。
“难得老爷心细一会,就是林妹妹不领情。”
薛宝钗笑道。
林黛玉起身。
“你这么说,我就要回家去,你请我也不来。”
薛宝钗起身拉着林黛玉,笑道。“都没有外人,说些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林黛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进了这个门,我可不让你走。”
薛宝钗话里有话的说道。
……
“进了这个门,我可不让你走。”
唐清安默默的念道。
晴雯不傻。
虽然不明白薛宝钗为何说这些话,但总感觉她话里有话,但是却想不明白。
本来是觉得自己多疑,但老爷回来后,仔细的询问,让她不要漏过一个字,她就明白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薛姑娘在贾府的时候就人人称赞,上下都说薛姑娘的好,晴雯从来不认为薛姑娘是一般人。
男主外女主内。
这个内不只是家事,指的是家业。
薛宝钗有她的心机,也没有藏着掖着,她相信自己能懂,唐清安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分寸。
薛宝钗的分寸控制的极好,即不让他有指责的地方,也让他不升起反感。
想到印象中的那个小丫头,唐清安只能当做不知。
别说家里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属下,谁不是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计。
金江镇盘子大了。
从一开始的东海堡与辽民两股势力,通过双方的联姻逐渐合拢一起,人心稳定,但是也代表了排外。
犹如当年东海堡出身的将领,排挤辽民将领。
现在的形势变了。
辽东本土势力,开始排挤来自国内的势力。
林如海成为左支使,就受到了很多人的暗中反对,包括贾冰,柳湘莲,张友士等国内的人才,也受到了排挤。
以及年轻一代的薛蝌,秦钟,王仲,薛蚣。
薛蝌在奴儿干的处境,唐清安不是不知道,更不提金忠善,刘兴祚等人。
唐清安必须要扭转这股风气。
排外。
刘承敏是不是外?他唐清安是不是外?
当下的情形还不严重,因为来自国内的人才还不多,但是未来的时间里,国内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可以确信。
如果不提前加以制止,到时候很容易形成派系,这对金江镇的未来是不利的。
让林如海成为左支使,即是因为他的才能,以及推广他的新学,更有他的身份的原因。
平衡。
无论古今中外,必须要保持平衡。
林如海的政治觉悟,唐清安是信任的,但是该试探的还是要试探。
联姻就是最有利的手段,林如海会不会和本土势力联姻,唐清安不会等尘埃落定的时候再来反对。
而是一开始就掐死风险,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也是唐清安放任薛宝钗的原因。
常把林黛玉接来府中,正好杜绝了风险,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唐清安不会小觑自己的媳妇。
少年时,他可是惊叹过小姑娘的慧根。
薛宝钗说的这句话,就差明着告诉自己,让自己放心。
唐清安摇了摇头。
王府的心思,虽然藏得深,但是瞒不过他。
只是政治与感情上,他的确需要王府的势力,还有国内的人才,以及薛宝钗暗中出手稳住的家业。
“女人太聪明了,真是麻烦啊。”
“女子无才便是德?”
晴雯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
唐清安否定。
家里有贤内助,作用非常的大。
汉高祖的媳妇吕雉,唐太宗的媳妇长孙皇后,朱元璋的媳妇马皇后……
他们的成就,背后的女人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犹如他当初刚建立金江镇。
起势太快,他的根基并不稳,和手下们才认识几个月?哪里有什么感情。
感情不牢靠,是致命的危险,朝廷只需要一封诏书,就能让他就地免职。
秦可卿出面拉拢各家的家里人,促进了他和手下们的感情,为他站稳脚跟发挥了重大作用。
物是人非。
他现在不需要秦可卿了,但是当年的作用无法否定。
“你别想太多,伤脑。”
唐清安劝道。
“老爷原来是嫌我笨。”晴雯恨恨道。
晴雯虽然不傻,但是比起探春和薛宝钗的敏锐,的确是有差距,唐清安本是好意。
“没有没有,你聪明的很。”
拉着晴雯往里间走去。
“我笨,我伺候不好老爷。”晴雯乖乖的跟着往里走,嘴上还不饶人。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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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儿干。
乞列迷城。
就是后世的抚远,最北边的城市。
在往东只有稀少的居民点,只有此处的旧城,是人口最多的地区,汉人只占不足一成。
各族的首领早已汇聚在此,等候传说中的军校军队。
薛蝌在人群的中间,裹着的皮袍,脸上尽是风霜,和原来的模样完全变了个人。
两年的时间,越调越偏远,终于调到了此城,成为了此地的流官知县。
界堪因为当初配合新合军有大功,成为了金江镇在乞列迷一带的土知州。
众首领得薛蝌的通知,必须前来迎候据说从金州而来,行军近两千里的新军。
“来了。”
有人跑来通报,人们都望了过去。
“嘚嘚嘚。”
从匝道中,两名骑手并肩而行,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举着军学校的旗帜。
四方形的旗帜后面带上三条飘带,黑底星光旗。
骑手的面孔上还带着稚嫩,但是长年累月的训练,皮肤略显黑,在头盔下,努力摆出严肃的神情。
然后又是两名,举着班旗,黑底白字。
十几列骑手走进来,在人群前方的空地调转马头,居高临下的望着众人。
双方都在打量。
“啪、啪、啪……”
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让众首领变色,视线匆忙离开了骑兵,看向了一队队出场的步兵。
因为匝道的原因,步兵们四人一排,脚步一致,整齐划一的铳刀,亮闪闪的走了进来。
长长的鸟铳上,安装了铳刀,看上去像长矛。
可以远射,可以近战。
白刃刺眼,众首领和他们带来的亲信,乌压压的一群人,面对扑面而来的军威,皆无言以对。
德,威并用。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是,是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