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公府。
内宅中,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
“啪!啪!啪——”
“阿耶别打了!别打了啊!”
被吊起来的武延基哀声求饶,下方抽他的武承嗣却是双目喷火,不断加大劲道。
直到将一向疼爱的儿子抽成一个旋转的陀螺,他手臂挥舞得实在酸疼,才弯下了腰,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喘着喘着,几滴伤心泪就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我好倒霉啊……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群族人……摊上你这么个废物儿子!”
武承嗣越想越气,悲从中来:“你父亲我……每日在外勤奋好学……就是为了扭转……扭转姑母对我一家的恶劣印象……结果你……你这畜生……竟把我的鱼符给了蕃贼……现在太后都不见我了……呜呜呜!”
武延基被打得昏昏沉沉,都没仔细听父亲说什么,眼见停手,赶忙哀求道:“阿耶……此事真的不怪我……我怎知武攸宁那贼子竟伙同外人……来骗鱼符……我只是那时正好在堂内啊……换成别人也会上当的……我也好倒霉的啊!”
不这么说还好,武承嗣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收起眼泪,怒吼道:“你小小年纪,半点上进之心都没有,不知读书,就知寻欢作乐,我们武氏都成这样了,你怎么乐得起来啊!还敢狡辩!还敢狡辩!!”
武延基左右扭动,疼得连连哀嚎,气血上涌,一句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那你读书读到现在,不还是在学《说文教义》,你这样的水平,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要我变成才学出众的学子?”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原本武延基的母亲,站在不远处心疼地看着,生怕把儿子打坏了,一听到这话,立刻转身离去。
没救了。
主要是武延基无意间道出了不可言说的真相,这个年代儿童的启蒙读物,不是《三字经》《幼学琼林》《百家姓》《龙文鞭影》,这些都要到唐后才有。
唐朝的启蒙教材,就是汉朝编辑的《说文教义》,里面有分析字形、说解字义、辨识声读,可以看成一本古代的汉语字典,一般适合三到六岁学龄段,再往上就整《千字文》了。
武承嗣三十五岁,还遨游在《说文教义》的海洋里,本来扑腾得挺欢畅,现在被儿子一句话打回现实,面孔陡然涨得通红,直接将腰间的蹀躞抽了出来。
双持武器后,疯了似的开始交叉抽打。
“啊啊啊——啊啊啊——”
李彦带着郭元振来到周国公府外时,就听到后院传来杀猪似的凄厉叫声,对着仆从吩咐道:“周国公在府上吧,内卫来访,你去通报一下。”
仆从一路战战兢兢地走入内宅,低声禀告后,就见武承嗣身躯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终于来了么?”
如果说其他武氏子弟作恶,不能直接怪到他这位周国公头上,但现在是他的鱼符被盗,让贼人得以逃脱,这就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当然,如果是前周国公武敏之大权在握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情,一句下人出错,再打死几个无辜的奴仆,就糊弄过去了,无人敢质疑。
但他这位周国公,现在听到内卫的名字都哆嗦,这几天度日如年,通过打儿子分散注意,结果还是逃不过。
武承嗣张了张嘴,想要摆出国公的威严和体面,可鼓起浑身勇气,双腿依旧如同灌了铅,挪不动一步,只能呻吟道:“让他们……进来吧……”
李彦被一路带入内宅,就有些奇怪,再看到被吊起来的武延基,还以为武承嗣是故意做给他看,笑着说了句经典废话:“对于孩子要以教育为主,一味打骂是不行的。”
武承嗣鼓了鼓嘴,挤出一个字来:“哦。”
郭元振打量着这位周国公,都觉得啼笑皆非,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武氏怎么到了这般地步,李彦并不奇怪,直接问道:“我们此来是要查一起岭南旧案,找个地方详谈?”
武承嗣愣住,半天后反应过来,似乎不是来抓自己的,长松了一口气,却依旧走不动路,不禁干笑道:“就在这里说便是,有关岭南的事情,李阁领上次不是问过我二弟了么,怎的还要询问?”
李彦道:“上次我确实从武三思和武懿宗口中了解过情况,但现在是关于令尊的,据说他的病逝与长孙氏族人的死亡有些关联,你对此有印象么?”
武承嗣脑子里一团糊糊:“我父亲?长孙氏?他们有关系么,我怎么不知道……”
李彦心平气和:“这毕竟是多年前的事情,或许是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周国公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放过一条线索,国公要不要换个更适合回忆的环境?”
武承嗣一个激灵,凄厉地叫囔起来:“我不要去内狱!我不要去内狱!!”
李彦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贵府的正堂。”
武承嗣:“……”
郭元振:“……”
说实话他刚刚听了,都以为是要拖入内狱吊起来。
李彦眼见武承嗣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瘫了,对着仆从道:“你们扶住你家阿郎,一起去正堂。”
身边的仆从领命,左右扶住身体发软的武承嗣,往正堂而去。
到了正堂各自入席,李彦又吩咐:“你们去煎茶,给国公提神醒脑,帮助回忆。”
“是!”
等到茶端上来,武承嗣终于恢复过来,心中既感屈辱,明明是他府上的下人,凭什么对李元芳言听计从,又有些受宠若惊,李元芳不仅没抓他,还让人给他煎茶,这对于武氏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待遇……
李彦查案一向很有耐心,稳定了对方情绪后,平和地问道:“现在想想吧,令尊当年病逝前后,可有什么异常?”
武承嗣想了又想,但还是十分茫然:“我父亲病逝,就是因为不适岭南气候,又有瘴气入体,并无异常啊,与长孙氏更没有关系……”
李彦看向郭元振,郭元振开口道:“可根据岭南的线报,看管令尊的士兵在他临终不久前,也听到院内传来诡异的动静,说是与长孙氏惨祸的那一夜很有几分相似,你对此毫无印象么?”
武承嗣摇摇头:“没有,我们所在的振州,和长孙氏所在的建州,距离很远,听到的消息都是流传过来的,我们全家流放过去后,就没亲眼见过长孙氏的族人,这又谈何联系?”
武承嗣的父亲是在振州死的,靠近海南三亚,建州则是广东肇庆,虽然都属于岭南道,但确实很远。
郭元振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两家都是罪族,却不挨着,所能得到的消息,基本是道听途说。
不过他所获的情报,那位老兵说得信誓旦旦,若是信口胡诌,似乎又没有必要,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彦稍稍沉吟后,却是问道:“令尊从生病到过世,大约过了多长时间?”
武承嗣道:“缠绵病榻有半年之久。”
李彦继续问:“那这半年多的时间,你们可有去请当地的医师?”
武承嗣露出苦涩:“我们倒也想请,但振州那地方,根本没有什么靠谱的医师,哦……”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动:“倒是有一位游方医士,有几分本领,给父亲服下药后,他好了不少,可惜后来那医士离开后,就又不行了。”
郭元振一怔:“医士?是你们的尊称,还是真的医士?”
武承嗣小心地道:“我不通医术,只是觉得他有本领,是不是真的医士,我也不清楚。”
李彦微微眯起眼睛:“这位游方医士的相貌体态,口音特征,给令尊开的什么药方,你还记得吗?”
武承嗣低声道:“我至今连《说文教义》中的字都记不熟,多年前的细节,哪能想得起来?”
郭元振见他说着说着,都要哭出声,对于这等蠢货也有些无奈:“那你还记得什么,任何可以帮助寻人的细节都好,此人既然行走各地,如果你们武氏与长孙氏真的还有关联,那他就极具嫌疑!”
武承嗣垂着头不说话。
李彦则道:“周国公近几日,是不是没法入宫,向太后请安了?”
武承嗣身体颤了颤。
伤口又被撒盐了。
李彦倒不是故意刺激,而是评价道:“以周国公的年纪,习武是肯定迟了,学文看来也略欠天赋,想要引发太后的关注,其实内卫的查案之责,是很好的尝试。”
“你那二弟武三思,也曾有这个想法,不过看到内卫忙碌了一天,顿时打了退堂鼓,明显是吃不起半点苦头。”
“我看周国公倒是能吃苦的,此案又与令尊有关,可有兴趣好好查一查?”
随着李彦的讲述,武承嗣缓缓抬起头来。
此人的能力很差,却真的挺努力,原历史一直卖力地为女帝登基造势,虽然手法粗劣,不外乎进献祥瑞,愚弄子民,但由于那时武后大权在握,朝堂上的宰相们被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武承嗣的活动,还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所以武则天后来暗示,会立武承嗣为储君,武承嗣狂喜,跟李旦两人争夺权势,吸引了忠于皇室的老臣大部分注意力,等到武则天彻底稳固朝局,立刻翻脸不认人,让李旦和武承嗣一起靠边站,把废帝李显接回洛阳。
这一手太绝,李旦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心态倒好,武承嗣当场病倒,很快就开了席,相当于被活生生气死的。
死了还不说,儿子武延基后来还被武则天拿来立威杀掉,一家人彻底边缘化,梁王武三思接替其位置,成为武氏的头面人物。
至于武则天后面有没有立武三思为太子的想法,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也许是动过念头,被狄仁杰用那著名的“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说服,也许只是故技重施,逗着群臣玩,毕竟立储是最能做文章的政治事件。
而现在武承嗣经历了种种打击,在意识到自己真的文不成武不就后,一根救命稻草递到面前。
他仔细打量了李彦一下,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猜测:“这李元芳杀我等外戚杀得狠了,肯定是被御史台针对,要趁势缓和我们双方的关系了……”
意识到这点,他握紧拳头,眉宇间迸发出上进的光辉,默默起誓:“我一定要把握住机会,为姑母争光,得到重新入宫问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