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礼的车子已经开出老远,又随即缓慢地停在了一家便利店的门口路边。
八九点多的超级繁华城市,占地面积过于广桓, 东边下雨西边停,偶尔会找到空闲干燥的街道。江子燕陪着何智尧坐在马路边凉亭里, 喂着他吃温热的饭。综色塑料勺捏在手里很短, 她的动作不急不慢。何智尧也安安静静, 不过这份安静和以往不同。凑近了一看,小男孩罕见地集中了注意力,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江子燕。
再等过了会, 她突然听到他开口叫她:“妈妈。”用的是肯定句。
江子燕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这次,她很淡然地接受这个称呼,也不奇怪何智尧突然叫自己。过了会,何智尧又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江子燕又答应了, 周而复始的。
何绍礼从便利店买完果汁走出来, 看到江子燕正揪住吃饱了何智尧的后领子,毫不客气地给他擦嘴上的油。她的侧影在半明半暗里, 薄料子的连衣裙里面是绷起来的背脊,往下是瘦而白的腿。
他把果汁递给儿子, 解释了方才为什么不在儿子身边:“我刚才让朱炜帮我看着胖子,买饭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把今晚的账结算了。多耽误了点时间。”
江子燕手一顿,古怪地回望着他:“结账?”
何智尧在她手下挣扎,接着扑向爸爸。何绍礼低头看了儿子一眼,解释道:“我刚才看了账单,知道你替兰羽结了部分的帐,我索性都帮你结了,签单时候留得你的名字。”
江子燕方才面对银西服,也只是鄙夷居多,并没有真正生气。此刻她略微闭了闭眼,却感觉一阵翻江倒海的气急。
“帮”她结账?莫非他还要承她这份情?她主动为兰羽结了部分账单,只怕把账单全付账了,会让那个骄傲的小姑娘记恨何绍礼?现在想想,管什么他俩闲事?何绍礼当自己是谁,圣母玛利亚的走狗吗,他怎么还在努力打造她在兰羽心中的印象?
江子燕陪着何智尧坐在后座,心头只剩下乱石残垣般又刺痛又可笑的糟心感,密密麻麻的干涸在地表。到底这笔感情烂账到底什么才算完?她讨厌任何自取其辱的感觉。
车刚停在车库后,她就冷冷地说:“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何绍礼一愣,江子燕已经拉开前车门,直接走到副驾驶坐下。
她明显心情极差,但黑暗中,整个人依旧能发出光似得,像粉色胡椒磨碎后扑在空气般四溢流金。早先的江子燕的脾性总是冷然刚硬,即使柔声说话,也有着强悍压制后的黯淡感。她太紧张,并不想让自己追求的东西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重要。而如今的江子燕,带着转瞬即逝的明快,做错事和想折磨人前都会先轻笑,牢牢地抓住人眼球。
“我跟兰羽在走廊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何绍礼怔住,他疑惑地看着她:“什么话?”
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江子燕故意顿了顿,才冷淡地说:“我俩说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问她。但我明天要带着智尧从家里搬出去,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在整片冰窖般地寂静里,何绍礼先看了眼后视镜。何智尧小朋友已经歪头在后面被她哄得睡着了,戴着江子燕那个隔音耳机,浑然不觉的翕动小而软的鼻翼。
他沉默片刻,感觉一股焦躁的气扑上来,压着气说:“我和小羽——”
“我不在乎你和你的小羽,”她截断他,慢慢地,厌恶地接着说下去,“何绍礼,你今晚为什么要带我来吃兰羽这顿饭?你说你和兰羽之间什么都没有,但你做出的事能让我信你吗?说真的,你总想护着她,便大发善心地直接娶了她呀。我真的已经不相信你,我甚至是很怕你的——就在刚刚,兰羽还告诉我,我之前跳楼也有你的原因?请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你会这么恨我呢?”
何绍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觉得她是恢复记忆了,感觉又不像。过了会,他低声说:“那天晚上吵架,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又是这样把所有事情都担了。
江子燕的感觉分为两半。
一边是扔在酷火里焚烧,她痛恨何绍礼恨得能啖其血肉,无论是自己还是兰羽做的错事,何绍礼如果乐意,他确实能二话不说就买单。这到底属于人格魅力,还是神经病儿童套路深!一半则是在寒冰里浸泡生寒,她仿佛一个局外人,深知必须得抽离何绍礼这个泥潭,他有资本普度众生,但她没有。没失忆前还能死死地盯住何绍礼,如今即使心有余也力不足,又不能在这个位置上睁一只闭一只眼,看他在其他女人面前扮演老好人。
既然何绍礼曾亲口承认,只钟情“善良的女孩”,很抱歉江子燕不是,无论失忆前后的她,都不是。
江子燕抬起眼睛,冷冷地说:“好啊,我原谅你了。”
何绍礼看她眼神和脸色已经彻底不对了,迅速说:“那天晚上和你吵架,主要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不告而别,第二件事,也是最主要的,是因为你的’前夫’——兰羽确实是很次要的。”
江子燕无所谓地笑了,她冷淡又柔和地说:“对了,你还没多告诉我’前夫’的事呢。我哪天得去看看他啊,大家也算是熟人,哪天我也把你俩叫出来吃顿饭,热闹一下,不是吗?”
何绍礼闻言目光微垂,那态度又是之前的发冷。他居然也陪着她笑了,笑容很浅,却也有一丝丝的戾气。随后,何绍礼轻描淡写地说:“他死了。”
这样一句话,将江子燕从盛怒中拉回点神志。
在黑市以出卖自己婚姻为筹码的人,能有什么正常情况?江子燕如此谨慎的人,只怕后患无穷,特意选了个患白血病的男人。对方因为高昂的治疗费一贫如洗,只好从命。但对方和她领证没几个月,突然病情急剧恶化而去世。江子燕比预期中更快地取得户口,也算心愿已偿。
早逝的男人,留下一个年迈的低保户姥姥,捡垃圾为生,贫寒交迫。江子燕自然也是知情的,但没有动过任何救济的念头。她认为,这场交易已经完成了。
太冷酷,太荒谬,也太……儿戏,这就是江子燕一贯的态度。她的童年堪称不幸,但是江子燕对其他可怜的人,也没有任何怜悯。
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复杂女人,何绍礼的底线总被不停地强烈触犯和不停拉低。何穆阳从小教育他,企业家的思维是能力越大,责任越重。何绍礼可以忍,但结局是他要得到最好的,至少是不差的。而很长时间内,他越了解江子燕,越在心里反复地提醒自己,这个女人一定会毁了他,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爱。
算不清的债,讲不清的迟疑。当爱与不爱都万念俱灰,她发狠纵身跳下去,兰羽在旁边失声尖叫,窗口一角树木窈绿,何绍礼却能在进急诊室前都能保持条理。
医院的家属那么多,但等江子燕推出来,医生一眼就认出谁在彻夜等她。何绍礼有时候想,他内心的某个部分也跟着她跳下去了。
“……我对不起小羽,更对不起你。”他穿着黑色衬衫,英俊的脸上几乎是面无表情,眉宇有极重的凌厉感,居然又几分像曾经的江子燕,他艰难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你怀孕,我们当时吵了很多。你刚从你母亲那里出来,你很多话不对我说,我也很生气。”
江子燕瞪着他片刻,面容沉静淡定,不知道想什么。片刻后,她哑声地说:“不管你现在怎么解释,我还是要带尧宝走的。”
何绍礼断然拒绝:“你想也别想。”
她却笑了:“哦,但我怎么觉得,我就是有本钱勒索你呢。”
他不由抬起头。
这样的夜晚,没有月色,他们是在地下车库的车里。江子燕穿着那件潋滟连衣裙,在黑暗里异常清晰,她神情笃定,又那么自信。美人戾气重,何绍礼可以给她空间,也可以无期限地等,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对江子燕再放手,一万年也别想。
“何绍礼,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因为你爱我,所以你会甘心地听任我一切勒索,你也会放我走。因为你爱我,一直比我爱你要多。”
他的神情在瞬间内,变幻莫测,下意识地想要摸鼻子掩饰。江子燕却痛恨极了这个小动作,她不假思索地,就对准他要抬起的手狠狠扇过去。
两人距离近,她用力极劲,微弱的暴力全部灌输在动作里。掌风余波,半点声音都没有,力量全部冲击到了何绍礼半侧脸的挺鼻和嘴角。他被打得手背火辣发热,接着鼻间发酸发热,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居然汩汩地流出鼻血。
何绍礼怒说:“江子燕!”眉间虽然凛冽,但语气有点虚弱,随后就想找车内的纸巾堵住鼻子。
江子燕却抬起他的下巴,柔声说:“我来帮你擦啊。”
何绍礼抬起头,见到她勾唇笑了笑。渊冰眉眼,丽色红唇,还是那张记忆中冷然的脸,如同披皮恶魔般。
下一秒,江子燕毫不犹豫地再扬起手,又给了他极重的一个耳光。这次很响的“啪”得一声,他只觉得半张脸和耳朵都在嗡嗡发响。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一巴掌是我补给你的,何绍礼,我当初实在应该赏给你一巴掌,不应该自己傻傻地去跳楼!虽然我不是好人,但你也不过是一个花心的懦夫!你对自己道德要求高,就只要求自己好了!逼着别人当好人,算什么男人呢?!”
何绍礼算是挨了两记耳光,面颊火热,鼻血继续畅通无阻地流,点点滴滴,很快落在昂贵衬衫。但他整个人像被定住似得,过了会低声道歉:“我有错。”
江子燕满手也沾上那温热的血,她颤抖着,只觉得心头那股邪火更甚,内心翻腾的情绪无法平息。
最后,她脱力般地摆了摆手,尽力平定呼吸:“分开吧,以后我们也就两清了。”
何绍礼却在瞬息期间,抬头拉住她没来及收回的手,毫不迟疑地一拽,身体压过来。
他的脸依旧带血微肿,却难掩俊美,眸子深黑。接着硬生生地碾上她的唇,她的头被重重地按在车窗玻璃上。那与其说是吻,不如是毫不留情地侵占,霸气肆意,无穷无尽的掌控感。
江子燕没来得及挣扎,就只觉得他的舌迅速侵入口中,万盖覆盖,决不允许闪躲。最初还能感觉到一股咸湿,不知道是血还是舌,他的手掌千钧重般按压在她的心口,随后就难解难分,只剩了失重般的剧烈下坠。
那被勒禁呼吸般的长吻,何绍礼的热气像是巨隼的爪子样攥着她。有的时候,何绍礼其实是比她还专制的人。他喜欢的,就要强迫她也去喜欢。他能做到的,同样也逼着她去做。
等再松开的时候,江子燕剧烈地喘息和咳嗽,她浑身发软,随后惊醒般地发现,裙子已经被推到下巴处。长发密密麻麻地散落肩头,勾住拉锁,何绍礼依旧俯压在她上面,边轻咬着她脖颈,边不耐烦地想解开纠缠。他的鼻血大概已经停了,因为刚才的举动,血迹只狰狞擦在脸颊两侧。
她脸上一定也沾有血,江子燕心如擂鼓,也不知道是吓是怒。“你,你……孩子还在车里。”她尽力沉声说,却是虚有其表地威胁,“你如果不想,你别,你……”
何绍礼眸光深沉,他直接移过来又吻住她,把所有话都堵回去。
这次的吻,没有刚才那般令人插翅难逃的专制,不轻不重的,仿佛只是让她安静。江子燕却感觉自己的唇像火燎似的麻痛,胸口的力度还是越来越大。他边吻边好像找到什么,略微一停,她刚要借机推开他。何绍礼已经利落地自己坐直,推开车门走下车。
她来不及细想,逃离禁锢要喘几口气。但自己这侧车门打开,何绍礼拦腰把她腾空抱起来,江子燕吓得失声尖叫,拼命要打他。但旁边停泊的跑车却车大灯一闪,她居然又被何绍礼抱到里面。
“嘘,没事。这辆也是我的车。”他轻声说。
江子燕刚刚几乎被他剥得不着寸缕,转瞬之间,被移到另一辆车上。她还在发愣,何绍礼已经重新把车门关上,窄小车厢,两个人,他重新地压过来。铺天盖地里只能感到年轻男人清爽味道,温热的手顺着她脊背往下滑,让人浑身都发颤。何绍礼的胸肌线条清晰,她反应过来后,立刻继续挣扎要去推他,却在瞥到不该看的东西后,赶紧闭上眼睛,生生地把面孔弄的通红。
何绍礼继续有力地拥抱她、亲吻她,在最后关头,又顿住身体,他微微喘息地抬起她下巴:“子燕?”
带着鼻音,声音又低又沉。
江子燕不得已听着她越来越快的如鼓心跳,和他身体诚实的欲望。封闭的空间,深浅不一的呼吸,她的腿还暧昧地搭在他肩膀上,一切都好像在万劫不复的边缘。江子燕虚弱地想,怎么办,发生了什么,如何能改变这不寒而栗的下坠速度。
“你不想跟我说什么吗?”何绍礼问她,居高临下地吻着她下巴。
他气息非常不稳,喉结咽动,压着她的身体散发出阵阵的炙人热量,两人都在剧烈地出汗,像是在受刑般地僵持。江子燕想诅咒他,大脑却被抽干似得想不出词汇,想再抽他一个耳光,又怕他不管不顾地做下去,她不能全部闭上眼睛,又不敢和他对视。
江子燕一直抓着他的胳膊,长指甲都嵌进去,何绍礼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似得。他比她想象中坚定,已经撑开了她:“你只能是我老婆,你可以勒索我,但你也要任我勒索。”
她的手指痛苦地收了收,随后放松。
沉默是允许勒索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