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了戌时。
坚持送完最后一拨宾客后,李楚和李贺两兄弟直接歪在门房里就睡过去了,实在是酒劲上头,再也撑不住。
谢管家也没敢打扰他俩,只让小厮在门外守着,里边叫了再进去伺候。
戌时末,红拂奉命到前头来询问男主人几时回后院,正碰上谢管家在登记礼单,便顺手帮着磨了会儿墨,边磨边瞅着桌前那人的衣领,线头都翻出来了,鼓了半天的勇气,低声对他道,“回头你把衣服换下来,让秀雪那丫头送到后头去,闲下来我帮你缝两针。”秀雪是谢管家的女儿,自打谢管家的女人去年春上去世后,便一直养在王嬷嬷身边。
谢管家半天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你也是府里有头脸的,穿成这样,让人看了岂不笑话。”红拂低道。
“……喔。”谢管家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衣角都翻了线,的确有碍观瞻,可是……他拿去针线房补一下就是了,何苦劳累她这个夫人跟前的红人?正想开口说不用麻烦他,正好有小厮来还对牌。
红拂见有外人,也没再久待,叮嘱几句记着给将军喂醒酒汤,便回了后院,路上正巧遇到秀雪,小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因自小身体不好,比同龄人矮一些,人倒是机灵的很,见红拂冲她招手,忙快步过来。
红拂附在小丫头耳边交代了几句,只见小丫头点点头,蹦蹦跳跳往她爹房里去了,没多会儿便拿了只包袱来交给红拂。
红拂约了小丫头隔日到正房去找她,小丫头笑嘻嘻地应了。
回到正房时,小七正抱着恒哥儿在床上玩算盘珠子,见红拂进来,忙问李楚怎么样了。
“喝多了,跟东府的大爷在门房就睡了,怎么都拉不起来,我让他们好生照看着,醒过神就让人伺候着喝点醒酒汤。”在盆子里洗把手,擦干净后,这才上前来逗恒哥儿。
小七瞅了她一会儿,又瞧了瞧门外,见梅香她们几个都不在,这才开口,“刚见着谢管家人没?”
“见了,正登记礼单呢,说是今晚上对好了,明日一早拿过来给夫人瞧。”抱起恒哥儿,一个劲儿逗着让他笑。
小家伙也喜欢被逗,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跟红拂乌拉乌拉“聊天”。
小七趁机把算盘拿到床头柜上,“谢管家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带着个丫头,好在秀雪那丫头如今在嬷嬷那儿也住惯了,林妈妈头前跟我提了几个人,说是想让我和嬷嬷跟谢管家提一下,若是他有看好的,也算是件好事。”
红拂逗恒哥儿的手微微顿一下。
“最近忙着酒宴的事,一直也没得空,要不你也帮着参详参详,反正这几个人你也都认识,看哪个心性更合适点?”小七道。
二人四目相对,半天没说话。
从她的眼里,小七得到了答案,她的感觉果然没错,这丫头怕是看上了谢管家,“他年纪比你大太多,娶过妻,还有那么大个孩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红拂把脸贴在恒哥儿的胳膊上,闷闷的不愿说话。恒哥儿以为她在跟他看不见的游戏,兴奋的手舞足蹈,奈何等了半天,怀里的人怎么都没动静,小手抓了对方的头发,直往前上拖。
“他也就三十三四岁,我都二十了,也没大多少。”她爹比她娘大二十呢。
“……”好吧,鉴于她跟李楚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一点可以适当放宽,“你完全可以选个更好的,我老早就跟你说,一定会帮你找个好人家,你又是何苦呢?”她实在不理解她的选择。
“我什么出身,夫人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嫁进了清白人家,等我那哥哥死赖活赖到家里闹腾,又有几家能受得了的?没错,夫人您可以帮我,可靠人一时,能靠人一世么?他就不一样了,他是李宅的大管家,外头见过大风大浪,我那哥哥胆子再大,也不敢天天去跟他闹腾,上回……我哥来要钱,就是他给打发走的。”笑笑,“成君小姐走了之后,夫人没来之前,我们在府里被人看不起,也是他主持公道,我们才不至被人欺负,我原是当他恩人看待的,没想那么多弯弯绕,去年听说他娘子病死了,也只是托人给他和秀雪带了些吃的用的,后来他和王嬷嬷到羊城时,我瞧着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样儿,突然觉着他可怜,然后……就存了这个念头。说来也奇怪,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总想着他。”
“……”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啊,“他怎么说?可有什么说法?”
“他……还不知道呢。”刚让他把衣服拿来给她,瞧那眼神,傻愣愣的样儿,倒是挺好笑的。
感情她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瞧小七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儿,红拂不禁有些脸红,“夫人就别管这事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上心就行,横竖秀雪才还没过孝期,我也不着急。”她如今人在京城,又领着后院的差,与他常能见面,天长日久的,总有法子说清楚。
小七想想谢管事那张老成的脸,再瞧瞧眼前如花似玉的红拂,“你看上他哪一点了?”
“您看上将军哪一点了?”一天到晚绷着张脸,好人都能给他吓死。
“……”李楚至少看着不老啊,而且身材高大,还有双大长腿,那个什么莫长孟站他跟前都压不过他,再怎么着也比谢管家强吧?算了,跟她争这些也没意思,李楚好不好的,她心里清楚就行,“我把丑话说前头,将来过不好,可别往我这儿哭。”
“夫人几时见我哭过?”路是她自己选的,再难也会走下去。
恒哥儿一手薅住红拂的头发,一手揪住娘亲的衣领,她们已经说了太久,差不多该陪他玩了吧?他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恒哥儿,别薅头发呀。”红拂疼的眉毛一抖。
小七看着这小子皱眉的样子,心想完了,白日里怕他醒着闹人,任由他睡了一下午,今晚怕是有的折腾了。
原以为他爹醉了,今晚能安静一晚,哪想这小子到来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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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之后没几天,圣主突然下旨,要巡幸南朗,内府军护驾随行,李楚作为内府军官员自然要一同过去。
李鸿若之前来信,说是九月中旬进京,本想着全家聚一聚,他这一走,怕是没一个月回不来,只能赶紧回信过去说明情况,请大姐夫延期告假。
来回一折腾,时间到了九月底,万夫人、何夫人也该回羊城去了,小七挺舍不得她们,在一块处了这么久,虽各有心思,但谁家家里有个什么事,相互之间也都是倾力相助,与京城这些面和心不和的贵夫人相比,羊城女眷之间的感情更加真挚。
万夫人也看出她的不舍,私下劝了几句,让她万事小心,京里不比羊城,在外头说话一定要慎之又慎。
何夫人还是老样子,告诉她看不惯就干脆别出去看那些人,在家管管账,闷了坐车出去遛一圈,多采买些东西,等回羊城让大家看个新鲜。
小七准备了些婴孩的衣服鞋袜,并一只金项圈让万夫人带给文秀,算算日子,她也差不多快生了。
万夫人与何夫人一走,小七在京城能说话的便也没几个人了,本来少君那儿到是个去处,月前她婆婆突然来了京城,大约是知道了她流产的事,据说过来看着她补养身子,这一来硬生生把莫长孟给赶去了兰姨娘的房里。气的马氏到莫家说了一通瞎话,结果因为段位太低,不但被莫夫人反杀,反倒还扒了一堆瞎话给她听,话里话外嫌马氏当年从中作梗没让小七陪嫁过去,因为小七看着身体康健,能生养。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自此,小七再也不敢往莫宅去,缩在家里带孩子,偶尔往花筒巷的杨宅去瞧瞧马溪莲。
马溪莲由母亲做主,嫁给了堂舅兄,堂舅兄是个内廷带刀侍卫,此次也随驾一起去了南朗。跟万文秀一样,马溪莲如今也在孕中,不过却没有万文秀的运气,夫家门户不高,丈夫的兄弟姊妹又多,婆婆时常借口家中周转,跟她要钱,本身马夫人给她带的嫁妆就不多,如今面对这种三天两头的讨要,自己又在孕中不方便据理力争,只能逆来顺受,眼瞅着家里东西一天少过一天,孩子生出来也要养,只得从自己的平常衣食里节省。
别人的家事,小七不方便出主意,也不敢大包大揽的给她送钱送东西,这要是让她婆家知道,以后岂不要的更凶?只让红拂趁平时到外头采买时,偷偷带些东西给她的贴身丫鬟。
十月中旬,南边码头来了一批货物,红拂随谢管家一块出城去点算,回来的路上经过花筒巷,便悄悄坐了小马车转进来,到杨家后门时,给了守门的婆子半吊钱和一壶酒,婆子乐呵呵把红拂放了进去。
马溪莲出嫁带了四个丫头进门,其中嘴巴厉害的那个进门没多久就被打发了,还有一个被大伯哥看中给抬了姨娘,如今只剩下两个。
跟红拂见面的这个叫香穂,生的粗手粗脚的,到是十分忠心。
二人是在后院一间耳房里见的面,香穂正坐在小脚蹬上吃饭,见婆子引着红拂进来,愣一下,赶紧把碗放下,拉她进屋,可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凳子,二人只能坐到床沿上,“别嫌弃,刚搬过来,屋里还没收拾。”
红拂四下看了一眼,屋子极矮,巴掌大的地方重重叠叠塞了好些个箱子,箱子堆里摆了张木板搭的小床,“你如今住到这儿来了?”
香穂叹口气,“可不是,说是家里哥儿、姐儿多,没屋子,如今我们姑娘又快生了,让腾出个地方给没出生的小公子备着。就住到这里来了。”
“就一张床,你跟香槐怎么睡?”红拂想不通这么点地方怎么睡两个人。
“人家马上就是姨娘了,自然要去睡主子的地方。”香穂气呼呼道。
“你们家大伯哥又看上香槐了?”红拂诧异。
“不是,这边的太太说我们姑娘如今有身孕,伺候不了姑爷,非要把香槐抬姨娘,闹腾了好些日子,姑爷在家时还能压着,如今他人在南朗,姑娘又大着肚子,哪管得了这些,前几天就搬到前头单间里去了,头也梳上了。”香穂叹口气。
“这也太过分了,才成婚多久?还是姑舅表亲呢,怎么这么使坏!”红拂觉得这杨家办事忒不仁义。
“能怪谁啊,要怪就怪姑娘没托生个好娘亲,非把姑娘送到这么个火坑里来。”香穂瞅一眼门外没人,接着道,“我们姑娘嫁过来时,老爷发话给了一千多两银子,你猜怎么着,夫人硬生生从里头挖了一半给她娘家弟弟还债,这边府里也不知听谁说了,进门就对我们姑娘左右看不顺眼,姑娘也派人回羊城说了,结果夫人说谁家新妇进门不得立规矩?!你说有这种亲娘么?”
“……”红拂傻眼了,想不到马夫人还能做出这种事来,“她也不怕这事闹到马将军耳朵里?”
“她在外头从来都是清廉持家的名声,府里大小事都是一把抓,怕是将军如今连府里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有多少银子进了小舅子的荷包,这些年她搜肠刮肚的,几个亲闺女的月例都打对半,你瞧咱们姑娘每回出门都是那几身衣裳,别说跟万家的两位姐儿比,就是你和青莲姐姐,我们姑娘都比不了,唉,有这么个亲娘,能怎么办?”香穂摇头,“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你今日又是送东西来的?”
红拂这才想起正事,赶忙把随身带的小包袱打开,里头用白绸帕子包了好几只小包,“上回我们家夫人来看你们姑娘,觉着她太瘦,脸色也不好,正想着送些药材过来,正好南边新下来一批,按你们姑娘的坐胎方子配了十副,先吃着看看好不好,好的话下回再配。”把一堆纸包塞到被褥下,又拿出一只锦袋,“这里头是南岭新下来的血燕,我包了三两过来,怕你们一时不得空出去,又配了半斤冰糖,回头用小锅子慢慢煨了,每日吃上半碗,不出几日气色就能好起来。”
香穂直喊乖乖,“药材还好说,这血燕实在太贵重,收下了我们姑娘怕要怪罪。”
“不当事,我们家将军有个同僚是南岭人,正好家里有人做这门生意,头前夫人怀恒哥儿时,刘太医说吃燕窝好,他就派人亲自过去,商量了个合适的价,如今每季都往家里送,这东西又不是米面顿顿吃,夫人和嬷嬷也吃不完,送了不相干的人又可惜,你们姑娘不是羊城玩在一块的嘛,如今身子又特殊,万事先紧着肚里的孩子要紧。”红拂觑一眼门外,催香穂赶紧收起来。
香穂也不废话,把锦袋塞到被褥底下,又拿来两件褂子随意搭在上头,“以前在羊城时,老听人说你们家将军面冷心硬,私下还为你们夫人不平呢,原来还这么会疼人。”
“我们将军是个讲规矩的,只要不犯了他的忌讳,也没什么可怕人的。”红拂不想在外头说太多李宅内院的事。
二人正说着,就见一个穿玫红坎肩的妇人站在门外冲里边张望。
香穗翻个白眼,小声告诉红拂,这是杨家老太太的人。
“呦,香穂姑娘这是有客呀?”妇人笑嘻嘻地进门。
香穂爱搭不理的,没睬她。
妇人觑了一眼床上包袱里的纸包,又瞧了瞧床沿边的红拂,啧啧赞道,“瞧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想必姑娘定是乌衣巷李家国公府的吧?要说咱们家二奶奶也是命好,在羊城那样的地方居然能交到国公夫人这种闺中密友,真是拔根毫毛都比咱们家的腿粗,往后这日子肯定不会差。”说话便扭着腰凑到跟前,“国公府送来的定是好东西,也让咱们开开眼见。”
“砍传子掉井里的货,在这儿丢什么人!”香穂气的想推开妇人,却被红拂给硬生生拉住。
只见红拂微微一笑,“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我们小姊妹之间串门子吃的零嘴儿,自是比不得主人家的来往,这位嫂子既然想吃,也来一把?”说着便把纸包一一打开,里边不过是些杏脯,桂花酥之类的小点心。
妇人觑了一眼后,自是没再久留,嘴里夹着些许脏话,扭着腰出去了。
香穂无处解气,狠狠朝门外啐了一口。
红拂瞧着她的样子失笑,“你这嘴到是越发像香榛了。”香榛就是被打发的那个,据说马溪莲私下安排她回了羊城,没往马宅去,而是去了万文秀处。
“如今就剩我一个,不厉害点,岂不更受人欺负?”香穂想到香榛就难过,“香榛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得保住姑娘和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家你也瞧了,不拼命怎么行?”
“我们家夫人说,你们姑娘虽平时不爱说话,心里却是个有打算的,眼下不过是走到了山脚底下,等捱过了这段,把孩子生下来,她自然会想法子给掰回来。”上回小七跟马溪莲见过之后,是这么跟红拂说的。
香穂点点头。
被那妇人一闹,红拂也不方便再多坐,辞别香穂,悄悄从后门出了杨宅。
后巷口,谢管家正驾车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忙拉马过来,还没到近前,忽有一青衣醉汉从街上过来——刚远远瞧着巷子里的红拂,酒壮怂人胆,竟一时起了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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