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自古至今都是最低贱的地方。
可怜的人被裹挟至此, 几乎没有人是主动来的,哪怕有人主动去签卖身契,也是因为她们的家庭遭受了难以言明的重创, 她们的选择是另一份被迫。
外界说花街里的人是破的, 是脏的,于是花街里的人便只能是脏的,破的。
她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灌下伤害身体的药,痛得转辗反侧, 只为了不能怀孕, 但凡有人怀孕就会被人用棍子生生打掉。
日子真的太苦了。
都过得这么苦了, 她们还能怎么样?
为了旁人嘴里的名节一头撞死吗?
那岂不是真的应承了那些辱骂她们肮脏的话,她们坦荡得很, 花街的人从未破坏过别人的家庭, 她们生活在一隅庭院里,逼迫不了任何人来, 赚的全是血泪钱。
花街里隐隐约约有呵斥声传来,今月白缓缓攥紧了手心。
瓶瓶拉过今月白的手,把她的手掌展开,摸了摸她因为用力抠红的掌心:“我们快逃吧。”
今月白闭了闭眼,低头看向瓶瓶。
“我逃不了啊妹妹。”
今月白不知道方老爷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花街众人,她只以为是花街哪里得罪了他, 他是要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死的,所以她逃不掉,也没地方逃。
可瓶瓶清楚不是这样的。
今月白不知道罂灵花的存在,她却知道。
花街只是一块试验田。
花街在这些老爷的眼里最卑微最低贱, 哪怕全村人都被封在这里,他们在选择小白鼠时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花街, 因为假如人命有重量,这里的人命最轻。
里面这群人足够方老爷试验花粉浓度了,多一个今月白的确不算多,但少她一个也无所谓,方老爷有那么多可以试药的对象,不会专门来找今月白的。
瓶瓶想到这儿,推着今月白就要跑,但她的手还没碰到今月白身上,就触发了答题。
伴随着“叮”的一声响,瓶瓶看向天空。
【你和今月白在回家途中遇到了对花街赶尽杀绝的方老爷,花街里的人浑浑噩噩,让你想起吕烧春跟你形容过的画面——吕烧春的丈夫抽大烟,一抽就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对着四周放空,有时候还会干呕抽搐。
见到花街此景,你决定——
1、把这件事告诉今月白,碰上毒这辈子都毁了,你想用这件事吓走今月白。
2、一言不发地推着今月白离开,这里太让人恐惧,你一秒都不想多待。】
瓶瓶本来要做的是二,但她现在只能选一。
几个呼吸后,瓶瓶被控制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今月白。
“他们的样子像是抽了大烟。”瓶瓶听到自己这么说。
“烧春姐姐给我讲过,抽上这东西的人就是行尸走肉,六亲不认,隔几天就要吸一次,否则就会抓狂伤人…”瓶瓶央求今月白,“姐姐我们走吧,这东西好恐怖啊。”
今月白沉默无言。
半分钟后,她把瓶瓶拉到一旁的墙下,蹲下身子牢牢抱紧了她。
瓶瓶问她:“你要带我逃跑了吗?”
今月白没有回她这句话,而是说道:“我懂了。”
“若要杀人没必要这样,大烟价格极贵,若要杀人方老爷有很多种方式,肯定不会用这个。”
“所以方老爷是拿到了一批东西,这种东西类似于大烟,可以卖钱,他想看她们的反应,看了今天肯定不够,还要看第二天,但方老爷不会心疼花街里的人,他只想短时间内看到最直观的反应和变化,所以浓度一定是逐量加的,会不停加,直到加到所有人都承受不了的那刻…”
“那刻的浓度就是峰值。”
瓶瓶没想到今月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几乎分析出了真相。
瓶瓶依旧处于被控制的状态,她的话脱口而出:“可是你也没办法呀,这种东西一次就上瘾,就算现在把他们救出来,他们也不会好了,你还是好的,你一直是好的可不可以?”
“姐姐我们赶紧走好不好?”
今月白把瓶瓶抱得更紧了,这时候瓶瓶也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
“你还记得楚楚姐姐吗?”今月白压低了声音问她。
瓶瓶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楚楚姐姐就是死在台阶上的女孩。
她是被男友打晕卖到花街的,在昏迷中被人抓着手摁了卖身契的手印,她试图自杀无数次,断过食也撞过墙,最后是今月白说服了她,后来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瓶瓶这两天在家学得无聊,楚楚总会给她送水果,还给她送毛绒小狗,是她自己缝的,缝了半个晚上。
“阿烟姐姐呢?”今月白又问她。
瓶瓶再次点头。
阿烟姐姐精通记账,一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花街里谁对不上帐了就会来找她,阿烟从来都是免费帮忙。
今月白昨天开始给瓶瓶存钱,让阿烟帮忙记着,阿烟见瓶瓶可爱,还说等自己死了要把自己攒的钱也给瓶瓶。
——“我也不知道给谁,就给你妹妹算了。”
——“你让她平时得空了也来陪陪我,我陪陪她也成。”
“小沉只比你大几岁,她也在里面。”今月白轻声说。
小沉是个有点孤僻的聋人小女孩,今年刚满十三岁,是自己投奔来的,她家孩子多,多出来的残疾女儿就被随手扔了,她投奔到羚仁村的时候都快饿死了。
那时候还是三年前,没遇到大旱,花街里的姐姐们看到一个快饿死的人只觉得新奇可怜,于是给她免费的饭吃,说养她几个月,让她不要签卖身契,可小沉觉得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去签了。
——“我就想靠自己赚钱,我不吃免费的饭。”
瓶瓶这几天在花街里真切地生活过,明白这群人到底有多坚强多鲜活。
所以她很明白今月白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死。”
瓶瓶听到今月白这样说。
“能活着总是好的,活着才能谋出路,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再说了,”她看着瓶瓶笑,“说不定这个就不会上瘾呢。”
说到这儿,今月白垂眸想了想,发现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放开瓶瓶,把她推到眼前:“你沿着墙脚走,去戏园找你的大朋友们。”
“我们今天就此分别了。”
瓶瓶怔松地望着今月白,她觉得今月白这个人真的很一腔孤勇,但也很无知很自大,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救下一条街。
今月白好像是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抬起手掩起唇角:“不只是我啊。”
“刚才诗情装成大树倒下的时候看向这边了,咱们刚才站的地方是死角,只有那个地方能看到我们,她是估摸我们快回来了,所以倒在了哪里。”
“她以前有偷窃癖,总是偷吃的,后来矫正了好久才好,但她这个坏手艺还在,她和小沉关系好,学了手语,她刚才向我比划了,巡逻队来了四个人,总共有三支枪,刚才所有人都在抗争打架,有支枪被她趁乱偷出来放在了床底下。”
“她不会用枪,我会用。”
“好了——”
今月白开始赶瓶瓶了,她推了瓶瓶一把,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绕过墙,从后门往花街走。
诗情家的储物屋有扇半米高的门,这门是和花街的后门打通的,那扇小门平日里挂了锁,但今月白知道诗情一定在听到风声的时候紧急打开了锁。
几分钟后,今月白推开了那扇与墙相同颜色的门,猫着腰钻了进去。
小门前堆的杂货大多已经被拨开,像是有个人本来准备从小门逃跑,但是临时反悔了。
今月白时时关注着外界的声音,确定没有动静后,轻轻推开了储物间的门。
入目第一眼就是小沉的尸体。
聋人小女孩睁着眼躺在院子中央,手里拿了个木棍,木棍上有血,她清透的瞳孔直直望着天空。
她没有吸食毒粉,她是被打死的。
今月白深吸一口气,压下汹涌的情绪,转身走到诗情的卧室。
为了方便观察,此时所有人都被集中到花街中央几个房子,所以今月白的动作并没有人发现。
摸到枪后,今月白谨慎地走到大门口,从里往外看。
枪里有四发子弹,足够把这里所有的巡逻队成员杀死,但这个□□发动声音大,一旦开枪就会被发现,也会被确定位置。
今月白听着声音确定了几人所在的房子,踩着柴火趴在了隔了两个房子的墙上。
从她的视线往那边看,一个个人是数不清的缩小画像,来来去去,旋转来旋转去。
诗情此时已经失去神智了,她流着口水躺在柴火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动,像是在弹什么优美的曲子。
一个巡逻队成员走过时嫌恶的踢了她一脚,诗情也只是笑,转了个身继续弹琴。
阿烟穿着鹅黄色的长裙在屋子里晃,走几步她就转过头往地上看一眼,像是身后跟了什么小动物。
“小鸭子不要跟着我,”她嘟囔道,“找你们妈妈去。”
今月白从没见过阿烟这么幼稚的时候,她惯常是聪慧的,学什么都快,那么难的算帐学得飞快,可她这会儿就像个小女孩,走得歪歪扭扭。
走几步还会往前扑一下,有时候扑到巡逻队身上还会咯咯地笑。
四名巡逻队的成员来回走着步,时不时说点笑话。
“你那支枪真忘带了啊?”有个男人问同伴。
同伴不耐烦地点头:“没找到,肯定是忘带了,日了狗了,我出门前还摸过口袋,结果没揣好掉家里了。”
男人哼笑:“别是掉路上了吧?”
同伴耸肩:“掉了也没人敢捡,一旦被我查出来看我揍不死他们。”
没人觉得花街的人有本事在他们身上偷枪。
四人又唠了会儿嗑,今月白终于确定了是哪两个人没有带枪,一个是本身就没带,一个人的枪在她手里,现在这两人聚在一起聊天。
剩下两个有枪的正在殴打一个失禁了的男孩。
他们越打越上瘾,男孩的口鼻都蔓出鲜血,两分钟后,一个人终于停下了脚。
新一轮试验通过。
花街这些人都还活着,剂量还能加。
男人往嘴里塞了个草根模样的东西,回屋子拿出了几袋黑色粉末,打开袋子就准备往几人脸上倒,这时今月白迅速举起了枪,她的枪技是陈恩荣教的,她在这上面有天分,视力好,命中率极高。
哪怕不能一击毙命,也能让人站不起来。
她把枪口对准了正在拿药的男人,但几秒后,她又把枪对准踹男孩的男人,两方都需要她救,但土枪的后坐力极强,她很久没碰枪了,没办法连打两枪。
她必须打一枪就逃,拼命逃走,再等待时机。
可只打死一个人有什么用,一个人死了,另一个有枪的人还能继续踹男孩还能喂大家粉末。
这时阿烟又带着虚幻的鸭子走了起来,她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般摇摇摆摆地走,走几步就转一圈,临近房门口了,她忽然回眸往今月白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月白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预感很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阿烟猛地推开门往门外狂奔而去。
她学过一些手法,手速极快,所以在强迫喂食花粉的时候,把大半都藏在了袖子里,她现在还清醒,只是有些昏,跑不快,但她已经用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
靠门最近的男人一愣,几秒后,他迅速停下踹男孩的脚,转身就追了过去。
阿烟朝着门外的大道飞奔,跑得鬓角的长发都飘起。
她看起来很自由。
今月白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她克制住哽咽的声音,举起了枪。
与此同时,男人对着阿烟举起了枪——
“砰!”
枪声响起,阿烟身子一颤,上半身缓缓前倾,轰然倒地。
男人嫌不解气,又对着她的脑门来了一枪,而后拖着她的脚把她扔在了花街外。
杀完人,男人哼着歌往回走,此时的今月白正努力舒展自己麻痹了的手心,在刚才枪声响起的瞬间,她在同时间打死了屋内有枪的男人。
此时屋内两个男人正扑过去,想要捡起尸体裤腰带上的□□。
但刚才还被暴揍的男孩扑上前,死死把枪抱在怀里,他一边往外吐血一边说:“疼是解药,我不是天上的鸟,我看清你们了。”
男孩不会用枪,但他看得见拆子弹的摁钮。
他一边忍受疯狂的殴打,一边努力把那东西往下拉,十几秒后,三颗子弹掉在了地上。
两个男人当即就要矮身去捡。
但男孩迅速把子弹塞进嘴里,仰着脸把它们吞进了肚子里。
“我赢了。”
他笑着倒在草丛里,昏死过去前,今月白开响了第二枪。
“砰!”
刚才杀死阿烟的男人应声倒地。
今月白的整条胳膊都被枪的后坐力震麻了,但她不敢停,死在门外的男人手里还有枪,所以她跳下墙就开始狂奔,用尽全力想在两个男人前把这个枪夺过来。
但那两个男人距离她近太多太多。
等她冲出房门时,两个男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一个男人阴狠着脸把玩着手里的枪,另个男人堵在今月白的面前,两人并排站着像是一堵墙。
今月白的嘴里开始发苦,她的余光望向屋里的那些活着的朋友。
她还有七个活着的朋友。
她们被迫沉浸在虚幻又模糊的世界里,像花像鸟,像一切,唯独不像人。
今月白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但意料之中的枪声并没有到来,她听到的是两声绝望恐惧的怒吼声,这种声音极为惊恐,像是遇到要人命的东西,像是生命最后的嘶吼。
今月白缓缓睁开双眼。
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本该离开的瓶瓶浑身脏污地站在两个男人身后。
花街里有条纵横南北的臭水沟,家家户户平日里什么垃圾都往里扔,而刚才瓶瓶悄无声息地从里面爬了出来,身上滴着污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剧烈恶臭。
刚爬出来她就叫了两个男人一声,又在他们握枪转头的瞬间,把揣在怀里的黑色花粉吹向他们的脸。
“是尸体杀了你们。”
瓶瓶被控制着说道。
“楚楚姐姐挣扎了很久,衣领胸口落满了这种粉末,很多很多,阿烟姐姐的衣袖里也有很多,我现在把这些还给你们。”
“这么多的剂量,你们应该活不了了吧。”
风把数不清的黑色粉末吹向猝不及防的两个男人,又吹向瓶瓶。
瓶瓶刚才已经憋了太久的气,花街很长,她来的路上就吸入了花粉,如今暖风一吹,她的眼前很快就变得五颜六色。
好多东西在飞,整个人都开始升腾,但她的视线又无法克制地看向今月白。
半分钟后,她摇晃着往后退,踉跄坐在了地上。
她努力搓了搓小脸,认真跟今月白告别:“你沿着墙脚走,去戏园找你的朋友们。”
“我们今天就此分别了。”
...
“叮咚!”
盛夏烈日下,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不详的话。
【瓶瓶死亡。
恭喜其走完颜在在人物结局。
演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