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已经有了心理预期, 但当今月白真正冲进大门时,依旧被眼前的一幕冲散了理智。
满地都是倒了的椅子。
满屋都是木屑土渣。
女孩们把自己的双脚捆在椅子上,因为不停挣扎, 木质的椅子零零散散倒了一地, 她们的手指不停在地面与白墙上抓挠,一层层的白皮掉下来,沿着墙角看过去,全是抓痕。
她们以很不舒服的姿势倒在地上, 眼里红血丝很多, 眼角在无意识流泪, 诗情因为咬到了舌尖,唇角不断往外蔓鲜血, 小川的指尖全是肮脏的灰, 有的指尖已经断了,露出里面嫩红的肉。
今月白呆滞几秒后, 先从怀里抽出手绢跑向小川。
她蹲下身子用手绢紧紧包裹住对方的手。
可毒瘾发作的人是没有理性的,小川的喉咙里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像是汽车的轰鸣声,又像是鸟类喝水的声音,一会儿是嗡嗡的,一会儿又变成呼噜声, 她大力把手绢拍开,又用力推向今月白的肩膀。
因为今月白是蹲着的,再加上小川此时的力气出奇得大,于是毫无防范的她被推倒了, 腰向后直直倒去,整个人重重跌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但今月白丝毫不介意。
她目睹了一切, 知道所有人的无奈与可悲,如今只觉得痛苦与心疼。
她飞速爬起来再次抱住了小川的手。
为了防止小川再次伤害手指,今月白左右看了看,看到了床下的绳子,这些绳子是被人匆忙翻出来的,像团巨型棉线球一样拖在地上,今月白迅速翻出剪刀,剪了一段后跑向小川。
不顾小川的反抗,今月白把她的手向后牢牢捆在了椅背上。
“这样才不会把指尖弄伤。”
今月白低声说:“你最喜欢弹琴了,好了以后你还要弹琴的。”
说罢她又跑向诗情。
这会儿诗情嘴角流满了血,伤口看起来很深,今月白找来药膏,一手控制着对方的下巴,一边用棉球帮她上药。
不仅是舌尖,口腔内壁也被诗情咬出了清晰的牙印。
因为没有合适的仪器,今月白把手消毒后,用手拿着蘸了药的碘伏往她的口腔里探,但诗情挣扎得厉害,她像是不认识今月白般仇恨地盯着她。
今月白努力弯起唇角,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
“放松——”
她轻声道:“一会儿就好。”
但诗情只是安静了几秒,而后面容扭曲起来,她用尽最大的力气咬向今月白的手。
今月白没有躲,借着诗情的动作,她把棉球往她口腔深处塞过去。
“我要…”
诗情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难受…”
她像只叼住肉的肉食性动物,通过不断甩头想要把今月白的肉扯下来,今月白疼得下意识皱起眉,不过她又让自己很快放松下来。
“…我知道你难受。”
今月白不敢硬拽自己的手,她蹲在地上,用剩下的那只手不停抚摸诗情的后背,感受着自己的手指因为疼痛而逐渐麻木。
她从没见过人上瘾。
今月白只是知道上瘾的人会发疯,知道他们会干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会越来越不像人,还知道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
可她不知道发作得这么快。
罂灵花粉的致瘾性太强,这才刚过去半天,这群被迫吸食花粉的女孩就迎来了痛苦的第一次发作。
或者说,其实罂灵花粉的致瘾性并没有这么强。
只是她们被摁着头吸食了太多次。
今月白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无法想象姐妹们眼里的世界,不知道她们的身体有多疼,血管有多痒,她们的眼神空无又虚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别的。
五分钟过去。
诗情的牙齿忽然松动了下,今月白赶紧看过去,又过了两分钟,诗情缓缓张开了自己的嘴巴。
她盯着今月白,可是没有说话。
“你醒了吗?”今月白小心翼翼地问她。
诗情一动不动。
于是今月白安抚性地笑了笑。
她来不及等她的回话,还有好几个人在地上躺着挣扎,她还需要去管她们。
今月白舒展了下麻木的手指,没有管上面流出的血,她快速跑到其他人身边,把她们依次扶起来。
这会儿所有人的动静都小了些。
不再疯了一般地尖叫,不再抓挠墙角,不再挥打身边的所有东西。
她们在清醒与不清醒之间,低着头安静地坐着。
所以今月白没有再把她们绑起来,她把小川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而后清扫了一下地面,让房间恢复干净整洁,最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默默等待众人醒来。
此时她的额头上已经都是汗了。
但身体因忙碌而产生的燥热根本抵不上她内心的苦楚。
如此频繁的发作频率,如此强烈的身体反应。
单从羚仁村到下个村就要步行数天,路上随时会有外国兵追过来,这时哪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致命,不会有人愿意带着她们一起走的。
她们的道德感也不愿意麻烦任何一个人。
因为逃亡路上的她们就是一颗随时发作的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带走身边人的性命。
今月白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一双冰凉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今月白倏地睁开眼。
是诗情。
诗情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着眸抚摸着今月白手上的伤痕,而后安静地捡起地上的药膏,给她上药。
药上得很慢。
她看起来实在太累了,每个动作都无比疲惫,有时候药膏因为手抖落下去,她都要反应一会儿。
今月白阖上眼睛。
等再次睁开双眼时,她把目前知道的消息清晰而缓慢地告诉了所有人,力求所有人都能在这种状态下听明白。
说了一遍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说完后,诗情停止了抹药。
她没有第一时间就对今月白说的外军侵略发表什么看法,而是指了指自己脚底散落的绳子,又指了指其他人此时已经解开的绳子。
她有些骄傲道:“是我先察觉到不舒服,然后让大家把自己绑起来的。”
“你看,地上很干净吧,我们没搞太多破坏。”
“就是我们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塞住自己的嘴,刚才叫得很大声吧?我嗓子都哑了。”
今月白接上了话:“还好,不大声。”
诗情“嗯”了声,她转回了刚才的话题,轻声道:“不大声我们也出不去了呀。”
“就算全程塞着嘴,我们也要吃饭喝水的,而且我们的手脚不可能每时每刻绑住,这样怎么逃难啊?”
今月白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大家带着罂灵花粉上路,先撑过这阵,让命活下来,后面再戒瘾——
但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打散。
每朵罂灵花的背后是数不清的尸体,这些尸体有死着被抛下山谷的,有活着就被扔下去的,罂灵花不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花,更可能的结局是,哪怕活着出去,她们也会因为吸食次数太多,从而彻底戒不掉。
今月白的想法小川也想到了。
大家认识太久,内心早就默契无比。
她对着今月白摆摆手:“不能这样,若是这玩意戒不掉,我和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现在方家死光了,我的愤怒得以疏解三五分啦,留下的那几分就跟着我留在羚仁村吧。”
可今月白还是摇摇头。
“我带你们走。”
“我不留在这里了,我带你们走。”
这次是几个女孩慌了。
“我们刚才发作起来是什么样你也看到了!”
“对啊对啊,月白姐你要真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不跟你走,反正你又不能把我打晕了带上路。”
“想想以后还要戒瘾,我就不想走了,我比较脆弱啦哈哈哈,听说戒瘾很痛苦的。”
“我是真不想走,设机关打外国兵很酷的好吧?”
“对对,我也想干这个,我在外面没家人了,听说诗情还有个姐姐,诗情你走吧!”
今月白态度很坚决:“我带你们走。”
小川用事实拒绝了今月白:“我们有六个人,发瘾是同时的,你绝对无法控制住我们。”
“如果——”
小川语气一顿,轻声道:“如果你非要把人带走。”
“就带两个人走吧。”
说罢她举起手:“首先排除我,我身体不好,长途跋涉本来就受不了。”
刚才说要英雄的女孩也举起手:“我也需要被排除!”
大家纷纷举起手。
最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入什么组织呢。”
小川叹了口气,她环视一圈,指向诗情:“你还有个双胞胎姐姐不是吗?”
“我们都是被卖来的,就你是因为想给姐姐治病自己来的,现在你有钱了,该走了。”
很快小川又转过身,指向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人。
这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人。
“你有女儿,你的女儿被丈夫卖掉了,你也被卖掉了。”
小川说:“你有时候说梦话都在念叨女儿的小名,你该去找她了。”
听到话,其余女孩跳着脚把这两人举起的手拨拉下来,笑得暖洋洋的:“就你们两个啦,跟着月白姐出村吧!”
这个场景太催泪。
今月白不停做着深呼吸,最后缓缓道:“还可以一个。”
“我还可以。”
“我可以带三个人走。”
这时女孩们面面相觑看了几眼,同时指向了小川:“小川吧,她身体好着呢,一顿饭能吃两斤牛肉!”
小川连忙否认:“我哪儿有!”
女孩们不让她说话了,推搡着去给她收拾行李。
“你就羡慕我们吧,我们的愤怒会化成指向外国垃圾的枪,要么杀个寸甲不留,要么就一带五六七八。”
“说不定未来的书本上会有我们的名字,或者是个统称?”
“呃…花街三英杰?”
小川哽咽着推了几人一把:“好土的名字。”
行李收拾得很快,不过半小时大家就回到了这个村子,今月白把收在怀里的卖身契分给大家,又看着大家把这些薄纸点燃,吹进风里。
做好一切准备后,大家往戏园的方向出发。
行至中途,今月白低声问不走的三人:“试试吧,我可以把你们带走。”
三人中那名叫越志希的女孩笑着摇头。
“我们有我们的用处。”
“奚班主不是想在村门口悄悄点燃罂灵花,放烟让那些坏蛋晕头转向,当场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吗?”
女孩认真道:“这件事需要我们。”
“摘花危险,采摘的人随时可能上瘾,甚至死在那里。”
“我们已经上瘾了,所以不怕再重些,我们三人会去山谷里把花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