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音仰着脑袋,似乎在斟酌她那句话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他伸出食指就去戳她眼睑,白茫朝后闪了闪,“你这是要戳瞎我还是干什么?”
“你真看不清?”
“骗你干嘛?”
他哦了一声,在她身周转了一圈,“那你之前一直带着的那块……”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薄片片呢?”
“那片药琉璃?没了,某个人有急用。”
那锦衣女子站在原地没有动,不多时她身后的街角又走出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女子,和她说着什么,沐云泽抬眼看过去,突然眯着眼叫唤出声,“酸儒,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书生循声看过来,走上前对着沐云泽作揖道,“沐庄主,好久不见了。”
沐庄主?江釉勾着唇失笑,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沐云泽。
“这是我姐姐,方靛海。”
那锦衣女子抱拳作揖,“原来这就是沐庄主,久仰大名,那么这位……”
“我正君。”沐云泽面朝着方碧海,漏看了那锦衣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明情绪,“我说酸儒,你怎么会来?”
“陪我姐来的。”
“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碧海,走了。”方靛海还是抱了抱拳,转身离开,方碧海跟在她身后,声音渐渐远去,“姐,斗茶会不是要等到晚上呢吗?这会有什么事?”
江釉侧过脑袋,手指间还夹着那片枫叶,“是谁?”
“今年开春的时候遇上的,京都来的,买了不少茶叶回去。”
“京都来的?”
“她好像说过她姐姐是在京都做茶叶生意的,我记不太清了。”
“她们在说斗茶会。”
“嗯。”沐云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走吧,你不是要去看那些小孩垒瓦塔。”她摇着头,“真不知道是什么鬼扯淡,小孩看多了和你肚子里的能有什么关系?”
江釉扁了扁唇,“我只是想事先感受一下,还有,最该学的人应该是你。”
“我有什么好学的?”
“还没?就知道拿糖哄岫儿,你压根就不会带孩子。”
沐云泽伸手挠了挠头,江釉松开了手里的枫叶,“我扯远了,我之前想说,京都,斗茶会,你想到了什么?”
沐云泽停下了挠头的动作,“她们?”
“有点像是不是?”
沐云泽眯起了眼,“确实。”
江釉继续朝前走,他走得很慢,沐云泽走在他身侧,脚下青石板夹缝间蹿出的小草已经发黄,河岸光秃秃的杨柳间夹杂着桂花树,香郁扑鼻,她偏头看着江釉慢悠悠走路,隔着衣服小腹的隆起几乎看不出来,倒是他手掌护在小腹上的动作显得有些好笑,“来了就好,不过今晚,我已经给童茗送了份小小的礼,就当是开战好了。”
江釉转过了脑袋看她,“你还没告诉我,还有,你把我的纹片瓷瓶弄哪里去了?”
“不是在房里?”
江釉伸出手拧她的耳朵,“你以为我没发现?那花纹和原来的那只是反向的,本来我还发现不了,不过你那天自己告诉我了,说吧,另一只换去的你动了什么手脚?”
白茫和顾南音走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她本来想过去和沐云泽打个招呼,顾南音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身看着她。
“干嘛?”
他伸出食指咬在嘴角,一脸沉思状,“江釉在扯她耳朵。”
白茫顺着他的视线微微转了转头,正落在自己脸侧,看那方向,正是右耳处,“我们去买兔儿像,走了。”她拉着顾南音的手就转身,江大公子实在不是个好榜样,尤其是顾南音似乎老是喜欢和他较劲。
要是一会他说,江釉扯沐云泽一只耳朵,所以他得扯两只,那倒霉的不还是她?
“我不要买兔儿像。”
“要了要了。”
两人朝着回路渐渐走远,沐云泽一手救回了自己的耳朵,江釉歪着头,“那天还说什么瓷瓶爆裂,八成脱不了关系。”
“是十成,我在那瓷瓶瓶底安了点东西。”
“是什么?”
“想知道?”她转过脸,“耳朵很痛,先给揉揉。”
江釉伸指捏上了她的耳垂,“沐云泽。”
她不怕死地低头凑到他脸前,“要不亲亲也行。”
“你说不说?”
“说,说。”她揉着耳朵,“那瓶子不是炸底了嘛,瓶底的釉都掉了,很毛糙,我把一只小酒盅糊在了瓶底,里面装着陈年白醋。”
江釉不解地松了手,“然后呢?”
“你记不记得那片药琉璃?”
“你给十三那片,当然记得。”他还为此横吃过飞醋,怎么会忘了。
“我们叫它药琉璃,在西蛮那边,不叫这名字,人家叫钠钙琉璃。”
“什么意思?”
“不知道,那古玩铺掌柜说的,她也不知道,只是,这东西只要遇上白醋……”她收拢了五指又突然张开来,江釉仰起脑袋,“爆炸?”
沐云泽摇头,“不会,不过会不断冒泡,而且,”她转着食指,“热气袅袅。”
江釉好奇地张着眼,沐云泽低头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碎了那片药琉璃,之前试了一次,剩下的……”
“也在那瓶底?”
她点头,“只要一动那瓶子,那些碎药琉璃就会掉进白醋里,整个瓶子里都充满了热气,瓶胎已经被我蚀得很薄很薄,那拿着瓶子的人很快就会被烫得吃不消,必然会把瓶子放回原处,那瓷瓶是放置在一个白瓷底盘上,我们只是顺便在那白瓷底盘上也动了点小小的手脚。”
“那白瓷底盘会很冰很凉,然后就……”江釉恍然,“不过还有个问题。”
“什么?”
“你怎么知道第一个去碰那瓷瓶的人会是童茗?按道理,那彩头一直要等到灯会结束灯谜赛的结果出来,才会取出来,灯会是钱远负责的,童茗该是沾不上手的?”
“釉儿,那女人从我一出生开始,在我眼前晃了十多年,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再清楚不过,自负多疑,总以为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你等着,我能下全部身家去赌,这次的斗茶会和灯会在一起,只要灯会一出乱子,她肯定会去查那个瓷瓶,而且,第一个就会怀疑到钱远头上去。”
江釉双眼微抬,看着沐云泽,“那些灯谜。”
“真聪明,来亲一个。”
江釉偏过脸,她凑上来的双唇蜻蜓点水在他脸颊划过,“而那瓶子早已碎裂成灰,尸骨无存,怎么都怀疑不到你头上。”
“所以,我们只要等着狗咬狗就行了。”
江釉歪了歪唇瓣,“这都能被你想出来。”
沐云泽轻抚过他的小腹,拉着江釉的手离开河岸,朝着内街走去,“这只是,我的第一件贺礼。”
“不,第二件。”
沐云泽不解地回过头来,江釉勾了勾唇角,“我已经给她送过一件,无湘带去的那本手札。”
***
“我不饿。”
门被人推开,无湘无神的眼扫过去,明甘露叹了口气,“今日中秋,再关着你,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他从床上跳下来,穿好鞋跑到门边,“你放我走了。”
“我没说。”
“那你刚刚……”
“我只说不关着你。”
“不放我走和关着我,这有什么区别吗?
“应该,有吧。”
无湘在桌上坐下,明甘露站在他对面,背后的手伸出来,“我刚刚在楼下看到了这个。”她轻放在桌上,无湘低头看去,金灿灿的月光纸,一个折起的罐子,边上是一只直立的兔子,长耳朵竖起,身前搭着一根同样用月光纸卷出来的长杆,伸入罐子里。
无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兔子身上还有月宫符像,他伸手一点点轻触,原本笑着的眉眼却突然间黯淡下来,眼眶隐隐发红。
“怎么了?”
“我想爹爹。”
明甘露低眼看着他,会不会他之所以为童茗做那些事,那样子护着她,其实,都是因为他口中的爹爹?
“无湘。”
“嗯?”他眨着红彤彤的眼抬起了脑袋,明甘露拉开椅子也坐了下来,“你和我说过你喜欢这里,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住过来。”不等他有反应,她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放不下你爹爹,我们可以接他一起。我记得我老爹说过,你爹爹以前本来就是云泽庄的采茶侍子。”
无湘抿了抿嘴角,“甘露姐姐,谢谢你,不过,”他摇着头,“爹爹他,不会离开娘亲的。”他站起了身,又踢了鞋坐回床上,抱着双腿盘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回到了她进来前的动作,“甘露姐姐,你明白那种感觉吗?不管那人是好是坏,不管她心里是不是有你,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在心上,无可改变。”
明甘露走到打开的窗前挡住了他看落叶的视线,“你又明白?”
“我知道爹爹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他点着头,又摇头,“他不会离开的。”
明甘露一时没弄清楚他是在说自己明白还是不明白,“你喜欢过人?”
他抬起眼看她,嘴角扯起一抹苦笑,“我这种人,为什么要去喜欢人呢?到最后,还不是落得和爹爹一样的下场。”
他按了按肚子,明甘露摇着头,“无湘,别这么想。”
“为什么不?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好人。”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咕两声,他还是抱腿坐着,自嘲地勾着唇,“真要是会有女人喜欢我,那肯定是瞎了眼的。”
明甘露转了身朝着门外走去,无湘转了脸,“甘露姐姐,你去哪里?”
“我这个瞎了眼的女人去给一个没吃午饭的男人拿吃的。”
门被人带上,他盯着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她说什么?
***
昏黄的夜色被满街的彩灯映得灯火通明,元宵,七夕,中秋,三次灯会里,就属中秋这场最大,圆月当空,灯楼一直从佳茗街的一头搭到了另一头,红绸绳拉得纵横交错,高个子若是走在里面时不时会被垂挂下来的彩灯打到头。
沿途有不少摊子,摆着庙会的玩意,皮影戏,布袋戏,傀儡戏,还有小投壶赛,随着夜色渐深,佳茗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各家酒楼茶肆都没有关门,珠帘摇晃,灯火晃耀。
茗溪茶楼前早已经设下满满的浮铺,香楠木案几竹制脚凳,就等着斗茶会开始,佳茗街上缀着灯谜的柚灯也都挂上。顾南音蹦跳着伸手想去抓,白茫看不过去,伸手替他拉了一个下来,他提在手里,白茫站在他身侧,“你不看灯谜?”
茶楼前有几个像是算命摊子一样摆开来的长台,坐着两个女人,台上铺着橘黄色的绸布,笔墨纸砚具齐,灯谜赛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比赛,挂着灯谜的灯笼是自己摘下来的,猜出来便到这两个女子处报出谜底,正确的答案会得到一张特制的精巧月宫牌,等到子时前得到最多月宫牌的人,便是今夜的获胜者。
顾南音低着头去念那灯谜,“频哭上苍何不应,打两种中药名。”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白茫伸手把那盏柚灯挂了回去,“换一个。”
人群虽然算不上摩肩接踵,但也时不时和人擦肩而过,白茫护着他,眯眼看着半空中似乎飘着不少白纸,她勾了勾唇,看起来阿泽倒是费了不少功夫。
她伸手接住一张白纸,递到顾南音面前,他还在敲着脑袋,“喏。”
“这是什么?”他接过来,“怎么都是灯谜?”
“找找你刚才那个。”
他一眼看下去,“真的有哎。”
“是什么?”
“苦参,天麻。”
“那好,我们去换块月宫牌玩玩,得快点,一会也许就该乱成一团了。”
顾南音抬起了眼,“咦,怎么这么多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