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兄弟们的性命,闻歌只用了一个晚上,便彻底接受了现实,于是翌日一早,他再次找到冯乐真。
“他们会替你作证。”见到人的第一眼,他便直接表明来意。
冯乐真抬眸,抓住了他的重点:“他们?”
“我不会,”闻歌昨晚不知是没休息好,还是根本一夜没睡,此刻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即便端着冷淡的表情,也叫人无端觉得可怜,“不会出面作证,也不会寻求营关的庇护,今日太阳落山前,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营关虽地处偏远,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容不下,”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你去京都这些日子,本宫着人买了五十亩地,在地头盖了三间瓦房。”
闻歌手指一颤,脸上又浮起类似于痛苦的情绪,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只一双眼睛比之前更红:“我不要。”
“你想要什么?”冯乐真声音软了下来,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包容。
闻歌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要那个失忆后只会啃生萝卜充饥、每天找我玩沙包踢毽子打发时间的小铃铛,要她和我一起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从此任世事如何都不再过问,殿下能给吗?”
“闻歌……”
“殿下给不了,”闻歌缓缓呼出一口热气,面如死灰地后退一步,“殿下什么都给不了,你心里有大业,有抱负,有无穷的欲望……只是没有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冯乐真静静看着他,“但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你我都无法再改变什么,何不各退一步相互包容。”
“各退一步相互包容,殿下退了什么,包容了什么?五十亩地还是三间瓦房?”闻歌一针见血,“你甚至可以为了尽快说服我们,任由我去闯京都城的生死阵,你所谓的包容,只是让我一个人妥协吧?”
他字字句句皆泣血,冯乐真没有辩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闻歌恨透了她的平静,就好似他的痛苦、挣扎、绝望,在她眼里都如同三岁稚儿在哭闹,就好像……在这一场欺骗里,唯有他一个人蠢到动情,她始终高高在上,不染纤尘。
冯乐真看着他犹如困兽,用爱恨翻涌的双眸盯着自己,终于心生动容,朝他走了一步。闻歌却仿佛受了巨大的刺激,连连后退两步。冯乐真这次却没有点到即止,径直走上前去,以不由分说的力道将人抱住。
闻歌颤了颤,削瘦的脊骨犹如垮掉的山脉,整个人都低了下去。他将脸埋进冯乐真的颈窝,呵出的热气穿透她的衣裳,将她整个人都要灼伤。
冯乐真却没有后退,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恨你。”他声音哑得厉害。
冯乐真:“我知道。”
“你这样的人,不配我的喜欢,不配任何人喜欢,你就该抱着你的心机你的筹谋长命百岁,孤独终老,一辈子求不得、爱不得、恨不得,你就该……”就该什么?还有更多恶毒的诅咒,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冯乐真也不介意他的宣泄,只是静静抱着他。
闻歌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平静,再抬起头时,本就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更是憔悴,但看向冯乐真时,要多一分平静:“与我相处的日日夜夜,你对我可曾有过一时一刻的……心动?”
他已不敢问江山与他孰重这种蠢话,万般的伤害与痛苦之后,只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无时无刻,不在心动。”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给出八个字的答案。
闻歌将这个答案在唇齿间重复三五遍,苦涩之余突然发笑:“够了,这便够了。”
冯乐真隐约察觉到他动了什么念头,当即抓住他的手:“小铃铛,留下。”
闻歌紧紧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几乎将她缠到窒息。
而在这种窒息之中,他到底还是将手抽了出来,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与她隔出五六步,才缓缓开口:“我要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了,你跟我走吗?”
早已经有答案的问题,他还是问了第二遍。
冯乐真呼吸乱了一瞬,缓缓开口:“我给你准备了田地和房子……”
“那不是我的。”闻歌摇了摇头。
就像她怕他伤心,在发现他种的菜被雨水冲坏后,便偷偷找人重新栽种的新苗,不是他从种子照看到大,便不能算是他种的,他性子里一直有种超乎常人的执拗,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点前世的冯乐真知道,这一世的冯乐真也知道。
两人默默对视许久,冯乐真缓缓开口:“你若执意要走,本宫不会送你。”
“……好。”
说要太阳落山之前离开,闻歌说到做到,赶在下午时分便收拾好了行囊,独自一人朝着城门去了,说了不会来送的人却食言而肥,在他出现在城门之前,便已经提前等着。
营关的夏天黄沙漫天,冯乐真一袭红衣,站在烈烈风中犹如开至最盛的玫瑰,玫瑰盛极必衰,她却好像能开千年万年,能叫这天地都为她的颜色改换门庭。
闻歌看着这样的她,突然有些理解,她为何不会跟自己离开——
这如画的江山风景都该属于她,她却不该属于任何一湾溪水一片青山。
冯乐真看到他突然停下脚步,便扭头看了阿叶一眼,阿叶当即拿出一个包袱。当看到那个收拾妥当的包袱,闻歌心下漏了一拍,再次生出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然而这点痴念没有持续太久,便伴随着冯乐真将包袱交给自己而破灭。
“这里头有一些银子和几身换洗衣物,还有新的户籍与文牒,将来即便有人盘查,也不必惧怕什么。”冯乐真叮嘱。
闻歌盯着手里的包袱看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闻歌。”冯乐真唤了他一声。
闻歌迟缓抬眸。
“无论去哪,一路小心,照顾好自己。”冯乐真温声道。
闻歌自认已经坚固的内心,轻易便被这句话冲垮,未免自己连离开都不够体面,他当即牵着马就往外走。
夕阳西下,天边火红的云彩落在他的肩头,少年一夜之间成长,再不复当初的锐利与傲气。
冯乐真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走出城门的人若有所觉,突然丢下包袱和骏马朝她飞奔而来。
当他的身影在瞳孔里渐渐放大,冯乐真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她面上仍是冷静,可手心却不可控地开始出汗,等他跑回自己面前时,她甚至有一时失语,忘了该同他说些什么。
闻歌因为跑得太快,呼吸还有些不畅,一双眸子如同染了刚化的雪,悲凉地看着她。冯乐真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开口时透着一分小心和不该有的期冀:“你为何……”
没等她把话说完,闻歌便突然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脖颈上用力地咬下去。
痛意瞬间传来,冯乐真呼吸一窒,却没有推开他。阿叶察觉到不对劲,当即要上前制止,却被冯乐真抬手挥退。
她安静地站着,任由闻歌将浓重的情绪都发泄出来。闻歌用力地咬,直到唇齿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才勉强放开她。
瓷白的脖颈上留下血淋淋的牙印,闻歌形状漂亮的唇上亦是沁着鲜红,连冯乐真最喜欢的小白牙,也沾着一点痕迹。
“说到底,”闻歌缓缓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也不欠我什么,甚至于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对我们这群刺客的反击,可我还是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想恨你,大概是因为我……”
因为什么?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冯乐真放缓了声音:“我明白的。”
“……糊涂账,算不清,若是你欠我,那我原谅你了,若我欠你,你也别再与我计较,”闻歌看着她的眼睛,“总之……总之我们两清。”
“……好。”
“既然两清,那我今早的诅咒便不算数了,你要长命百岁,但不会求不得、爱不得、恨不得,你会……得偿所愿,万事无忧。”
闻歌的身影最终还是消失在荒野的夕阳下,冯乐真垂着眼眸,坐上了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一路上阿叶提心吊胆,几次都想与她说话,却被她过于平静的模样击退。
许久,她小声问:“殿下,疼不疼?”
她问的是冯乐真脖子上的咬痕,眼下血已经不流了,却看着依然渗人。
冯乐真:“不疼。”
“奴婢给您包扎一下吧。”阿叶又道。
冯乐真:“不必。”
阿叶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坚持。
就这样一路无言回到府中,阿叶刚从马车上跳下来,便有人前来请安,阿叶随意扫了一眼,看清这些人是谁后,顿时高兴地掀开车帘:“殿下!您看谁回来了!”
“参见殿下!”
“给殿下请安!”
冯乐真抬眸看向外面,看清外面都是谁后,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了些许动容:“总算是回来了。”
来人正是当初护送祁景清和沈随风去云明的那群侍卫。
阿叶正愁着该如何哄冯乐真开心,一看到他们回来了,顿时觉得连老天都帮她,于是赶紧道:“陈尽安呢,你们都来了,怎么没见他来?还有老周,他怎么也没来?”
众人听到她的疑问,终于回家的喜悦突然淡了,还有一人偷偷红了眼眶。
阿叶心里咯噔一下,正要问他们怎么了,便听到有人哽咽回答:“老周、老周刚出云明时得了热疾,等我们将他送回云明给沈先生医治时,人已经不行了……”
“……尽安呢?”冯乐真的声音有些轻。
那人眼圈红得愈发厉害:“我们去云明时,恰好遇到流民作乱,尽安他为了断后,也……”
也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人人面色悲戚,仿佛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两个好友都没了,阿叶心里疼得如针扎一般,但还是下意识看向自家殿下,而自家殿下……面色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殿下……”阿叶记得先帝崩逝时,她也是这副模样,顿时心都揪了起来,“殿下,您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奴婢陪您一起哭,您不要憋着……”
“没什么可憋着的,从营关到云明,横跨整个大乾,一路上会有多少险事,本宫派他们去之前便已经心中有数,只折损两人……已经算好了,”冯乐真说着,看向刚回来的几人,“好好歇着吧,论功行赏的事,等你们歇够了再说。”
“是……”
众人纷纷离开,冯乐真也抬脚往主院去了,阿叶本想跟上,却被她制止。
“本宫想静静。”她说。
阿叶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忍着哭腔答应一声。
主院里的婢女陆续退出,等只剩冯乐真一人时,大门缓缓关上,阿叶站在门外,最后一眼只看到冯乐真大红的衣裙,以及过于伶仃的手腕。
她怎么如此纤瘦?阿叶失神地想,明明已经用心养着了,可为何还是日渐消瘦?正想得入神时,范公公突然找来,看到她眼泪要掉不掉的样子,幽幽叹了声气。
“老周的家人在京都,我给秦管事去一封信,让她负责安顿,尽安……尽安孑然一身,即便是想给哀银,也不知该给谁好……”范公公叹气道。
阿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不、不就是护送个人嘛,怎么还把命搭上了,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我以前就对他们好点了。”
范公公心中悲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两人的声音穿过门缝,清楚地落在冯乐真耳中,她没有回房,而是在院中的凉亭里坐下,这一坐便到了深夜。
主院里半点动静都没有,阿叶到底放心不下,于是悄悄跃上墙头,正准备偷看一下,院中便传来冯乐真清冷的声音:“看来这墙是得加高些了,省得总有小贼偷看。”
阿叶脚下打滑,险些摔下去,稳住身子后讪讪跳下去,走到她面前行礼:“参见殿下。”
冯乐真将手中空杯子推到她面前:“去倒一杯热茶。”
“是!”阿叶答应一声,赶紧端着茶杯往外跑,跑了两步又突然停下,犹犹豫豫地回头,“殿下,您……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冯乐真眉眼沉静,“去倒茶。”
“诶,好!”阿叶这才放心离开。
不一会儿,她端着茶杯回来,冯乐真接过去喝了小半杯,这才将杯子放在桌上:“明日一早,将本宫被刺杀,还有刺客被捕的消息放出去,告诉陈宇那些人,这段时间不要乱跑,也让景仁加强守卫,冯稷一旦知道本宫没死,还抓到了这些人的事,定然会想尽办法斩草除根。”
“殿下打算何时回京?”阿叶问。
冯乐真:“再等两个月吧。”
刚来营关时,她每日里都想杀回去,可真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她反倒不着急了。
阿叶闻言,眉头渐渐皱起:“还要两个月,那现在散播消息作甚?”
“闻歌独自离开,本宫总要做些什么,才能免他被追杀之苦,更何况……”冯乐真眸色平静,“能让冯稷辗转反侧,不也挺有趣?”
阿叶不懂她的意思,但见她心有沟壑,便立即答应一声。
冯乐真又叮嘱了几件事,让她带给祁景仁,阿叶一一记下,便转身往外走,只是刚走到前院,又觉得自己去了军营还不知何时才回来,应该先服侍冯乐真休息再去才对,于是纠结片刻,又折了回去。
然后就看到冯乐真垮着肩靠在桌上,一只手遮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她平日总是挺拔的脊梁此刻却是躬着,犹如身上压了千万斤重担。
“殿下……”
冯乐真身形微动,挡着眼睛的手却没有落下来。
阿叶站在凉亭外,红着眼睛看了她许久,正要开口说话时,便听到她冷静开口:“闻歌说我们两清了,他的诅咒也不作数了,可本宫怎么觉得,好像在一一应验。”
“……什么诅咒,殿下您别听他瞎说,您是九天之上的神仙,生下来便有金身护体,谁也别想咒了您去。”阿叶低声道。
冯乐真短促地笑了一声,整个人再次归于沉寂:“去吧,不必忧心本宫,这世上之事,除却本宫要做的事,都是小事,还有……替本宫找个大夫来,将本宫的伤口包扎一下,虽只是小伤,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这种关键时候,不可有半点疏忽。”
“是……”
阿叶又一次离开,冯乐真独自坐了许久,最后摸摸脖子上还在阵痛的牙印,再次坐直身子时,有些泛潮的眉眼已经恢复冷静。
这世上最快的是风,比风还要快的,便是流言。
只一日,长公主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营关,一时间群情激奋怒不可言,再一日,消息又从营关往外扩散,朝着谁也无法压制的方向去了。
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关外有人骑着马款款而至,来到城门楼下后,野狼一样灰蓝的眼睛锁定了正在巡查的祁景仁。
只一刹那,祁景仁便察觉了这道视线,当即看了过去。
是典型的塔原长相,那双泛蓝的眼睛很是眼熟,似乎在某张画像上见过。
祁景仁蹙了蹙眉,正要上前盘查,那人便主动过来了,唇角勾起邪性的弧度:“祁景仁祁将军?”
祁景仁当初在漠里一战成名,倒不意外对方认识自己:“你是谁?”
那人笑意更深,俊朗的脸上透着几分危险:“劳烦通报殿下一声,就说她的老朋友绯战来看她了。”
祁景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