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水牧场的玉屋已经立在那儿快一个月了。
云青每日用洗髓经淬炼肉身,不断温养大日黑天轮真气,修为稳步前进着。习惯了略带嘈杂的环境后,每日在她屋前来来往往牧民逐渐变成一种背景,对她的影响也小了很多。这还是云青从夭阙塔出来后第一次居于红尘,但是她感觉完全无法融入其中。
她天生就是独行之人。
“神僧大人。”有个小心而恭敬的声音传进玉屋里。
“何事?”云青默默将真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然后慢慢收拢。
门外的牧民道,“这几日天气好了不少,多谢大人这几日来的帮助了,若是没有你……”
“分内之事,不必客气。”云青打断他接下去的话,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又要说“若是没有你,我们一定活不下去了”。
牧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朝里面喊:“若是没有神僧大人,我们一定活不下去了啊!!”
云青沉默一阵,然后温和地说道:“既然雪灾已经减轻了许多,那我也是时候回寺里了。”
那牧民一下就愣了:“神僧大人,您要走嘛?您这是要抛弃我们了吗!?”
“不错,相信雪灾过后牧场也会渐渐好起来的,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云青的声音依旧温和沉静。
那牧民当即大哭起来:“神僧大人!您可不能走啊,您看看这草原狼,看看这凌汛,您若是不在,我们一定活不下去啊!”
云青不答话了,设了个小小的隔音法阵,重新开始打坐。
眼前这些哀求着修道者庇佑的生灵,和南方那些与妖族厮杀的生灵,真的是同一种吗?若是同一种,那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生存状态呢?
这个问题在云青脑海中闪过,但很快又被她抛下了。不管是什么,这与她的道无关,她就不去考虑。
她扫净灵台,在脑海中开始大声诵读洗髓经。云青口中诵经,但心中却空无一物。诵经,这也是修行佛法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
“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这句话多作贬义用,但在佛门中是确有其事的。诵经之时要保持心中空净无物,连经文本身都不能有。字字句句如同水流般自然倾泻而出,不含任何刻意之感。只有一直诵经,直到心中无经,方可参透真经。
昔年的灵山讲法,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于是佛祖传迦叶无字真经。佛门中至道都是无法表述的,但凡能写出来能读出来的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佛道修行只有在反复的诵经中才能窥见传说中的“无字真经”,也就是经文真意。
诵经这种法门不光佛门有,仙家也有。其中最出名的论述来自神隐门先辈所著的《洞玄空洞灵章经》,书中曾言“诵经灵章,万遍道成”。所以修道界总有传言说神隐门的太上道是最容易得道的传承,只要拿到其真本,然后念诵万遍即可白日飞升。
云青虽然对这种夸大其词的言论不怎么相信,但也觉得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她不知道,其实在九鸣城,得了《太上感应录》的谢遥已经用这个法门进入过坐忘之境了。
云青一遍遍诵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心中忽地有些不安。这杂念一起,诵经便无法继续下去了。
她索性撤了隔绝声音的小禁制,带着阿芒从玉屋中走出来。
屋外已近黄昏,空气中有些潮气,雪已经融化了不少,碧油油的青草沾了水滴,染上霞光。
云青嗅了嗅,空气中除了混合着泥土腥气的青草香,还带着点让人不愉快的味道。
“神僧大人!快救救他!”
几个牧民抬着个人,老远就大声喊道。
云青皱了皱眉,摩挲着方寸盏,突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出现在几人跟前。
几个牧民被吓了一跳,扔下他们抬着的人就跪拜在地上,瑟瑟不语。
地上那人满身是血,左手断了,残肢还被右手牢牢握着。他看上去还保持着清醒,整个人都快疼疯了。
云青的真气没法用来修复伤势,她只好将残肢从那人手中抽出来,然后接回左手,用玄元化玉术稍稍固定。她曾以玄元化玉术催发百花生机,这人刚刚断臂不久,这么温养着也没多大问题。
“草原雪狼?”云青看着他手上的伤口问道。
那名伤者被她一碰直接痛昏过去,几名跪在地上的牧民连忙答道:“是啊是啊,好大一群呢!”
云青皱了皱眉,此时雪灾刚刚过去,大部分破坏还未恢复,估计那群草原雪狼也撑到极限了,所以开始大批结队袭击牧民。
“将他抬回去吧。”云青将手拢进袖子里,缓缓走回自己的玉屋。
那几个牧民追在她身后,明明脚力不错,但怎么也跟不上云青。她身法中自有一番轻灵迅捷之感,这也是洗髓经的功劳。
“晚上怕有草原狼袭击,你们小心准备罢。”
云青觉得附近那种食肉动物身上特有的腥味越来越大了,估计这些草原狼正谋划着大举袭击。
她丢下这句话,这些牧民可不答应。于是又有人朝着玉屋跪下道:“神僧啊,救救我们吧!您若是不帮我们,我们就……”
“明白了,今夜我为你们挡下此劫难,明朝我便离开此处。”云青叹了口气,神色中含着悲悯,也不知她悲悯的是这群凡人的饱经苦难,还是这些愚昧者的不思进取。
“什、什么?神僧你明日便离开此处!?”那些放牧归来的牧民都惊讶而不舍地看着她。
“你们若是想,我今日走也行。”云青神色和缓,轻笑着道。
牧民们又跪下了,大呼不可:“神僧啊,若是没有您,我们可挺不过这草原狼的袭击,还请您多留一晚吧!”
云青笑着点头,一边在牧场入口之处布好了结界。雪狼虽然凶猛,但毕竟只是普通野兽,云青虽然不擅阵法结界,但挡住它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到了夜晚,果然有雪狼来袭。
为首的正是不久前云青见过的那只大白狼,它皮毛光泽不如一月之前,看来近来它也过得艰难。云青看了看隔着栅栏对峙的人与狼,两边都是饥肠辘辘、皮包骨头的样子。雪狼们都精神焕发,爪子尖利,眼神中有着猎食者特有的凶狠之意。牧民各个精神萎靡,只有看见结界的时候会偶尔眼睛放光,他们神情中有着深深的麻木和疲态。
当真是人不如兽啊。
云青一边叹息,一边瞧着这些气势汹汹的雪狼一次次朝结界冲刺。
那只首领带头冲着,它已经撞得满头是血,可还是不愿意放弃。心水牧场里的牛羊、甚至是牧民,这些是这个经历的漫长雪灾后它们能找到的唯一的食物。
不知过了多久,它用那双蓝眼睛幽幽地看了云青一眼,然后不甘地嚎叫一声,带着狼群消失在月色中。
云青撤去结界,对旁观的牧民道:“好了,结束了。”
牧民中安静了一阵,然后发出一声声欢呼。他们一下就忘了云青,开始商量着为渡过难关而设酒宴,共欢庆。他们当然有理由高兴,草原雪狼的掠食方法有点“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意思,对于袭击过而未得手的目标,它们一般不会再度光临。
这得意洋洋、喜庆欢快的样子让云青都不由以为他们真的曾与雪狼大战一场然后还获胜了。
她沉静地笑着,看牧场渐渐灯火通明,各家各户举酒摆宴,喜迎暖春。
“神僧……可要来我家坐坐?”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肉粥对云青说道。云青记起来,就是这老太婆将她拦在牧场门口,从她手中要走了一个弃儿。
云青心目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肉粥,心下微动,道:“也好。”
草原游牧之人多住在帐篷中,这老太婆却搭了个小木屋。想来她年纪大了,不方便与牧民一起每过一个季节就换个地方,于是长期在这儿住着,养几只小羊过活。
木屋前摆了许多花纹毯子,好些牧民席地而坐,豪爽地喝酒吃肉,大声交谈着。
云青也不近前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神僧不来点粥吗?”那个老太婆将手里的碗递给云青,却被她挡下了。
“贫僧不沾荤腥。”云青笑着拒绝,她何止不沾荤腥,根本就是只食天地灵气。
老太婆歉然收回了碗,连连道:“冒犯了,冒犯了!”
“老人家最近过得可好?”云青也不介意,反而热心地问道。
老太婆笑了笑,脸上皱纹拧作一团:“我孩子回来了,我这心里也舒畅了,过得要多好有多好呢!”
云青笑容渐深,神色在灯火中显得有些难测:“那就好,只是带孩子想必也是件麻烦事,不知您这么大年纪是否撑得住呢?”
“自然撑得住,我家桑儿乖巧着呢!”老太婆脸上的喜色简直要溢了出来,她感激道,“还要多谢您啊,若不是您,我怎么找得到我的桑儿呢?”
云青听了,点点头道:“想必也是你每日行善事的报答。须知天道自有轮回,善者终得善终,恶者自食恶果。”
老太婆听了这话神色微愣,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就带着粥碗去招呼其他牧民了。
云青立在灯火阑珊处,看着这群醉态横生的牧民,静候天明。
第二天清晨,朝霞漫天红遍,地上雪水融化,溪流湍湍,浮冰偶尔折射出刺目的阳光,隔很远也能看得清楚。牧草在雪水滋养下又焕发了生机,春时万物复苏的气息渐渐填满了整个大草原。
云青将带来的经书稍作整理,她准备离开牧场了。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大概两三个月后回去会比较好,如今只出来一个月不到,想必归灵寺和眠凤廊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发展到她想要的地步。不过也没关系,这个牧场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她随便找座雪山安静潜修一段时间也比呆在这种纷乱中好。
她挥手将玉屋化作灵气,拾起地上的精钢禅杖,她身后跟着的阿芒背着个大包裹。
可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阵吵嚷声。
“就是那个妖僧,一定是他!”一个老迈而沉痛的声音直指她而来。
云青心下微叹,停下脚步,回头驻足。
那个老太婆带着一群刚刚从宿醉中醒来的牧民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
“是他杀了我的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