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鸾赶到舍利塔时,云青正坐在诸多高僧的舍利子前慢条斯理地处理手上的伤口。她用干净的布条将血肉模糊的左手裹上,虽然稍稍止住了血,但脸色还是十分苍白。
舍利塔向来冷清,除了守在门外的弟子,就只剩下遍地的禁制与阵法了。也不知云青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越过诸多禁制直接上到了顶层。
觉鸾站到她面前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
他们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四壁之上都藏着一格格的舍利子,静穆中带着深深的寂寥。这里埋葬的不仅是一代代高僧的尸骨,更是无数佛修的长生之途,真正得长生者自将永垂不朽,而非在这个偏僻的高塔中黯然离世。
两人在奇异的气氛中僵持了不知多久,直到觉鸾轻叹着打破这片平静。
“我本以为你能成为归灵寺的未来。”他的话中带了遗憾的意思,但神色却一点也看不出。
云青简单直接地答道:“我不是男子。”
觉鸾摇了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云青平静地答道:“《易筋经》也好,《洗髓经》也罢,都不是我所求的道。”
“你对佛道的领悟极佳,若是你需要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只要入门,我自可传与你。”
云青抬头,眼睛闭着,但看得出一点笑意:“我已经拿到了,不必你操心。”
“可是你带不走它。”觉鸾转着手里的念珠,神色慈和安宁。
“哦……”云青拖长了尾音,颇有点意味深长,她绕开话题道,“《易筋经》与《洗髓经》我不感兴趣,但是你所修行的传承我却感兴趣得很,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二?”
云青和觉鸾算是彻底决裂了,连表面上那点平静也不再费力去维持,她直接改口不称“师兄”了。
觉鸾手里的念珠停了,他深深地看了云青一眼,这女孩儿穿了身宽大的白色祭服,左手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却沉稳。她在觉鸾面前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她身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从容自如,她笃定自己能够活着逃离这里。
“我修行的是往生心经。”觉鸾温和道,这神情与那日自在崖佛法论辩时颇为相像,有种引路人特有的容忍与宽厚。
云青似乎早有了解,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可证长生否?”
修道界的诸多记载中从未提到过这么一道佛门传承,可是既然《易筋经》与《洗髓经》均是能证大道的上乘绝学,那么没理由觉鸾所修行的传承会比这两门差。
“不知。”觉鸾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云青不解地问道:“不知?”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师兄弟模式,一问一答,尤为和谐。
觉鸾耐心解释道:“我是修行这门传承的第一人。”
自创长生之法,开一脉之先河!
云青脑海中闪过这句话,心里对眼前这位前辈升起一股敬意。修道界可证长生的绝学不知几千几万年未曾发生过变化,而今居然有人在默默开辟出一条自己路!
“不止我一人在做这些事。”觉鸾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云青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这群最高境界者的隐秘,她适时地提出自己的问题:“很多人在自创长生之法?为何要这么做?”
“也不是说很多人……我所确认的仅有人道圣者镜离,鬼道圣者邙绎,当然,还有我自己。不过想来其他道统也一定有过尝试。”
人道圣者自然就是大镜国师,云青回想起那人与君子乾元道完全搭不上边的超然气息,心里对他的话信了七八分。
“为什么要这么做?现有的长生之法中可有什么破绽?”云青觉得对方似乎回避了她的后半个问题。
觉鸾不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云青很少见他用这种不留情面的语气说话,心下有些计较,这大概涉及到那些画外之人的诸多秘闻。
“问得差不多了便将我寺圣典交出来吧,好歹有一场缘法,我也不愿动粗。”觉鸾淡淡地道。
“还没问好呢。”云青笑起来,歪着头似乎在打量觉鸾。
云青一直伪装得谦恭温顺,觉鸾也不知道她有这种赖皮的时候。
他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一并问了吧。”
云青挑眉,神情中带了点恶意:“就一个问题。”
“我该叫你觉鸾前辈呢,还是子鸿前辈?”
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云青甚至连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用心目死死盯着眼前那人,试图从他表情里窥见哪怕一点点异常,可惜完全没有。
但是觉鸾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提到嗓子眼里的心给落了回去。
“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从我归灵寺第一代先辈开始到现在最末的一代结束,我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没猜错!
云青心里飞快地闪过这句话,她神色不动:“那么就应该是子鸿前辈了。”
觉鸾似乎皱了下眉,还想说什么,但是云青一确定自己想法便毫不退让了。
她飞快地道:“我在舍利塔中未曾见到传言说是闭关的了缘,倒是见着他的舍利子了,想必你接下来就要融合它了?子鸿前辈果真是一代高僧大能,敢为天下佛修所不为之事。我原以为只有那些旁门左道容易走火入魔,没想到佛道正统,哦,往生心经未证长生,还算不得正统……没想到这种佛门嫡传也能走火入魔。”
觉鸾沉默下去,既不打断也不反驳,有点鼓励她接着说的意思。
云青本来就在拖时间,见他配合自然乐得解说。
“最开始疑上你只是觉得你作为嫡传弟子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了缘对你言听计从也罢,连同为觉字辈的主持都如此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后来我离开自在崖前去救渡饱受雪灾之害的牧民,在那儿遇上了一个沦入邪道的老妇人。那老妇人两年前曾来过归灵寺一趟,此外再也没有与外人接触过。我那时没有多想,只以为她在返程途中遇上了什么,所以顺着她所走的路线顺藤摸瓜找到了行尸宗。”
“可是当我化作行尸宗弟子试探宗内长老时却发现行尸宗从不收老人家当徒弟,这样一来她拜入行尸宗的猜想就不攻自破了。那么她沦入邪道的时机就只剩下一个,也就是归灵寺。我也确实在行尸宗找到了归灵寺的痕迹,比如他们换身之时写在身上的梵文,又比如他们尸骨窟里那具尸王。”
“也正是因为看见了那具尸体,我才肯定你根本不是觉鸾。”
觉鸾,或者说子鸿,默默转着念珠,神色平和地说道:“那是觉鸾的尸身。”
“没错。”云青笑了笑,她开始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回寺里之后便听说了一些事情,比如觉鸾生于子鸿坐化那一日,比如觉鸾是子鸿以金瓶掣签之法选拔出来的嫡传,比如觉鸾天赋惊人,佛法精深。你与我讲过子鸿生前晒书的事情,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语气有些不对,因为那根本不像是在谈论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已经察觉。”子鸿不以为忤,神色中甚至带着点赞扬之意。
“比这更早。”云青一边用天书查看界山那边的情况,一边竭尽全力延长两人的对话。
“哦?”
“你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云青说一半留一半,能拖就尽量拖。
“什么话?”子鸿倒也配合。
“我从不离自在崖。”云青模仿着他的语气道。
这是两年前云青向“觉鸾”申请参加界山选址之时,他不经意间对云青说的话。
“以前只是存疑,现在倒也解释得清楚了。子鸿前辈年轻有为,志向根本不在易筋洗髓两门传承之上,你潜心钻研,开始另辟一门长生之法,也就是往生心经。我猜这法门与仙家的尸解有些像,但往生心经显然更为高深,这传承能让人换上新的身体,带着前世一切记忆与修为,却又不染前生的因果。它甚至完全没有尸解的弊端,可以不受次数限制地无限轮回下去。”
“你一创出往生心经雏形,心思便越发难以收敛,光是你自己的记忆与修为也许还不够抵达长生之途,那么再加上归灵寺前辈们的记忆与修为呢?”
云青越讲越起劲,根本停不下来:“你想到这一点,然后就决定为这门旷古绝今的传承犯险了,你做了一件所有佛门弟子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融合前辈们的舍利子。”子鸿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被他一脸庄重地说出口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云青点了点头,没想到他能坦白到这地步,大概在子鸿心里自己已经无法逃离归灵寺了吧。
她接着道:“只可惜这次融合似乎出了点偏差,按照晒书这个典故里子鸿轻狂的性子出了这点偏差确实不出奇。这里坐化的前辈大能哪一个都不逊色与你,所以融合舍利子后你身上出了点问题,你离不开舍利塔了。”
“长生的目的在于不受万事万物所拘,要是被困于这小小舍利塔中,那还叫什么长生?子鸿前辈也是个有大毅力大觉悟的人,你当即在舍利塔坐化,以往生心经转生到觉鸾身上,令人接引觉鸾入门。可是你一开始以觉鸾之身修行便发现不对了,因为觉鸾也离不开舍利塔的束缚。”
子鸿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他终于道:“没错,我也不知道往生心经到底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尝试完善它。一开始是离不开舍利塔,现在好些了,我能从舍利塔走出来,但不能离开太远,对我来说这远远不够。我试图以佛陀降临的方法将自己真身召唤到其他地方去,从而破开这种束缚,所以将往生心经的一部分内容传给大雪山的散修。”
“这传承几经周折跑到了行尸宗手里的,他们的道法以换身、操纵尸骨为主,百年前出了一个有慧根的人,将往生心经与他们自家传承融合,居然阴差阳错地唤出了觉鸾。可是我很快发现不对,身体虽然被唤到别处,可是我的神魂依旧没法离开,出于无奈我只能再次往生,这次是到了一个悟字辈弟子的身上。我以易筋经改容换貌,寺中没人察觉这具身子不是觉鸾的,也没人知道那个失踪的悟字辈弟子去了哪儿。”
“你身上想必有测算天机的至宝吧?不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子鸿被道破这么多秘辛神色也没有发生一点变化,他看上去依旧宽厚温和。
“不过你之前有一个地方说得不对。”
云青皱眉,界山之处还是没有动静,可是她与子鸿的对话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哪里不对?”云青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缓缓问道。
“往生之法并非不受次数限制。”子鸿耐心地解释道,“九乃数之极,转世至多九次。”
云青怔了一下:“九次之后呢?”
“融合九世,再加上我本来这一世,一共十世,由此可破天道,证圆满。”子鸿淡淡地道。
云青心下一跳,她想起子鸿之前说过的话,佛门字辈排序是“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也就是说他离大圆满只有一步之差了!?
“所以……还请将我寺秘典与了缘师侄的舍利子交出来吧。”
子鸿凝视着她手里用来包扎的白色布条。
云青攥紧了手,了缘的舍利子被她藏在布条下面,贴着伤口塞了进去,这是她现在最大的依仗。了缘身上的天机不是她一时半会儿可以处理干净的,她只能想办法将其置入血肉,以自身命数为其遮掩。
可是即便这样也瞒不住眼前的子鸿,真正的画外之人。
正当云青在他目光所迫下开始缓缓拆解布条时,界山那边终于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