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圣者身上白衣繁复而迤逦,冰冷的白发一直拖曳到地上,他现在看上去竟然与清虚子年纪相似。
“还没恢复,不过马上就好了。”他伸手在云青胸腔内摸索着什么,刚刚应该就是他出手挡下了昆吾。
清虚子看得皱眉,他问道:“师尊……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仙道圣者温和地反问道,从清虚子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半透明的指尖搅动心肺,不断地刺激黄泉。
“直接对不是圣者的黄泉出手,圣天香会坐视不管?”清虚子感觉云青身上一直是冰冷的,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没死。
“不许直呼圣者之名。”仙道圣者瞥了他一眼,手里一点点让云青心跳停止,“她还没死呢,而且就算死了又怎么样?圣天香还能冲上通天神脉打我一顿?”
清虚子突然有点不愿意扶着云青,这感觉就跟帮人剖尸似的:“你在找天书?”
“公孙魇花送上门的东西,我为何不要?”仙道圣者慢慢地感受着云青生命的流逝,“等黄泉濒死就好,天书会自行运转,那时候就可以将它完整地取出来。”
清虚子沉默不语。
仙道圣者突然笑起来:“找到了。”
清虚子看见他的手慢慢抽离,指间夹着一片薄薄的龟甲,那甲片上刻着横七竖八的图案,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它看着就很不起眼,就跟被顽童捡到然后胡乱划写过的龟壳一样。样子像是刚从乌龟背上剥下来的,上面的气息倒是颇为沧桑。
仙道圣者的身体一点点凝实起来,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他手里的龟甲没入皮肤,在他手背上化作一片细小的青色纹路。
“这是天书?你确定不是龟壳?”清虚子见他取好了就将云青放到地上,然后皱眉问道,“那上面的图又是什么?”
他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东西未免也太不起眼了,就算扔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会捡。
“就是龟壳,上面的不是图,是史。那时候字才刚刚造出来呢。”仙道圣者闭着眼睛,也没有去管云青死活,他抚过手里的青色纹路,突然叹息道,“难怪公孙魇花情愿以妖族骨肉复生也不用这玩意儿。”
清虚子有些不解,看他师尊这副毫不费力就恢复了肉身的样子似乎天书比它看起来要好用很多。
“有何弊端?”
“神道失道,她当然不敢步其后尘。”仙道圣者慢慢地演算天机,神色平和,“索性本座不在乎这些。”
清虚子一怔:“神道?”
“是青帝的东西,一直由妖道镇压。”仙道圣者低头看着云青,她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贯穿而过,血黏糊糊地流了一地,“也不知道怎么会被她弄出来,看来黄泉果然有其异处……”
她还活着,但是正处于濒死的状态。以往这时候会有天书自行恢复伤势,但是现在天书已经在仙道圣者手里了,这种致命伤不去处理,等着云青的肯定只有一死。
清虚子想起之前云青问的一个问题:“其他圣地都镇着神道的东西吗?”
“你问这么多作甚?”仙道圣者挥袖子道,“让开,本座把影壁补上。”
“它……里面什么都没有?”清虚子看着背后转过身,看着背后光秃秃的岩壁问道。
“本座之前肉身已毁,只须借影壁将自身神魂投影而来,何必在里面开个洞府?”仙道圣者嗤笑一声,抬手往石壁上一按,那些细小的影壁碎片重新合拢起来,“本来就是个幌子。”
“那现在……”清虚子正要问问仙道圣者眼下该怎么处理黄泉,可是下一刻就被冲上石台的谢遥给打断了。
“魔军退了!”谢遥缓步而来,平静地对清虚子和仙道圣者说道,“我刚刚追击了一阵,后来被破灭天魔宗苍无乐、萧无归,花天欲魔宗弓贞合力挡下,现在原本准备进驻北川的魔军已经全部撤回无妄魔境。”
他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但是身上黑白太极道袍仍旧分毫不乱,手中拂尘清光熠熠。
“难怪你来这么晚……”清虚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遥遁术再差也不至于慢成这个样子,看来刚刚他是跑去追击魔军了。
谢遥也看见了满地的血和濒危状态下的云青,他拂尘一挥抹去了血迹,然后皱眉问道:“为何不将魔军引深些再动手?”
“问你师兄。”仙道圣者手中有微光泛起,手背上的青帝纹路就跟活过来了似的。他之所以提起出手是因为清虚子被云青逼到绝路,差点就要同归于尽。
清虚子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谢遥的意思。看来仙道圣者夺取天书是早有图谋,可是黄泉在北海的十年间他并没有动手,他在给魔道圣者制造一个假象。
太清自毁肉身的事情圣者们都知道,而大部分圣者都认为他处于虚弱状态,但是“虚弱”这东西永远都是相对的。在魔道圣者的判断中,妖道圣者虚弱着,所以不会妄动青帝遗物——天书,而同样的,如果太清在黄泉受刑的十年间没有对天书下手,他大概也和妖道圣者差不多。而之后太清决定举行升仙大会也再一次让魔道圣者确认他正处于虚弱状态,所以魔道决定趁机进军北川。
说白了,十年刑期只不过是个试探,云青出征开道也只不过是一次确认。
仙道圣者将影壁合拢,然后伸手贴于影壁之上,浩荡神力最终缓缓归拢于通天神脉。他神色淡然,几乎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把离宫的气息重新镇压回去。这会儿他正在影壁上布置什么阵法,青色的纹路从他手背一直蔓延到影壁上,似乎是在以青帝神力来镇青帝神力。
是了,既然魔道圣者已经发现太清在诱敌,那么也没必要再示弱了。
就像清虚子所说的,圣天香那种人不会因为云青是黄泉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设法救她。对于他来说,黄泉也只不过是稍稍重要些的棋子而已。这次能用她将仙道圣者与妖道圣者的利益关系暴露出来,也算是有收获。
“魔军退了,其他道统呢?”清虚子看仙道圣者布阵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于是索性盘膝打坐。
谢遥略作思索:“墨陵与眠凤廊无圣,土鸡瓦狗,不足为虑。履天坛自顾不暇,酆都城已经突围逃脱。这次跑了魔道……私以为我宗损失颇大。”
清虚子闭目,平平淡淡地道:“黄泉身系道统,你怎么不说魔道损失大?”
“又没死透……”谢遥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云青,眼神平静地就像在看死物一般,“对于我等天命所钟者而言,但凡没能杀死我们的,最后都会成为我们崛起的力量。”
清虚子眼睛张开,神色冰冷,反手就是一道清光击向云青。
“够了。”仙道圣者低喝一声,但是也没回头,那道光芒在碰到云青前消散在空气中。
“你在做什么?”谢遥皱眉看着清虚子。
清虚子理所当然地道:“你不是在暗示我杀了她么?”
“……”谢遥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认真地答道,“我没有。”
“你有。”清虚子平静地反驳。
谢遥还要再说,但是被仙道圣者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你们幼稚不幼稚?清虚子,我能对黄泉动手,那是因为圣天香不可能冲上通天神脉杀了我,你就不一定了。这次我算是打破了这个老规矩,你自己要想想轻重。这般滥杀下去,升仙大会前你就该被杀劫弄死了。”
“升仙大会还要办?”清虚子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刚刚还在想这升仙大会只是将魔军诱入北川的幌子。
仙道圣者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道天雷就甩在他身上:“怎么不要办?快去准备!还有……洞玄子,你给所有道统,包括东海散修,全部送上请柬。”
谢遥微微欠身施礼:“神道那边呢?”
“请他们过来。”仙道圣者淡然道,“他们又不是见不得人。”
“谨遵师尊吩咐。”他白发飞扬,转瞬就化作清风消失在空气中。
“你怎么不动身?”仙道圣者皱眉看着清虚子,“快点滚。”
清虚子慢吞吞地起身道:“黄泉怎么办?”
“滚。”
清虚子不再多说,也身化清风消失在石台之上。
※※※
“妖军兵临九鸣,人道何去何从,请圣者大人明示。”
乐舒神色沉凝,她跪于履天圣坛之下,白衣一尘不染,脊梁笔挺如竹。
“先解决掉北川墨陵……”履天圣坛上圣环光芒照耀大地,无数黎民将希望寄托在这片触碰不到的光芒之中。
熟悉而安然的声音传入她神魂之中,可是乐舒心中从来没有那一刻怀有如此之大的恐惧。
“西南蛮夷兵临城下,师尊却忙于剿杀人族同胞,恕乐舒直言,此非圣人行径。”乐舒字字沉痛,她在履天圣坛之下仰望那个人几十年之久,可是从未看懂过他。
人道圣者白发及地,眼神空净,这还是他收乐舒为徒以来第一次被她直接打断,但是也没有动怒。
“清川山府一时间突破不了钟岁所掌的西方防线……”
乐舒脸色苍白,她抬起头大声道:“不是突破不突破的问题!”
“怎么了?”人道圣者沉默了一会儿,乐舒今天似乎格外激动,她平日里从不会这么跟自己师尊说话。
“我们还能信任您吗?”乐舒握紧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丝血液顺着手滑下来,“人道圣者?亦或是仙道走狗?”
她闭上了眼睛,忍着眼泪和长久以来目睹同胞死亡的悲痛,这话一出口,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被师尊严厉惩戒的下场了。但是人道圣者并没有责罚,温和的光芒照耀在她身上,伤口在一瞬间恢复,清净而明亮的圣力从履天圣坛上蔓延开去。乐舒有些疑惑地睁眼,履天圣坛上光芒耀眼,根本看不清圣者的情况,她从来都不懂圣者在想什么。
人道圣者微微叹息,白发染上了浅浅的金色,但是驱散不了他身上清冷的意味:“起来吧……我不需要你们的信任。”
“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