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虽然猜到阿加莎或许会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当他听到阿加莎一脸若无其事,风轻云淡地说死了或许就能回去的话时,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跳了一下。
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类似于害怕恐慌,生怕此刻还活色生香、不遗余力地影响他的年轻女孩,忽然就幻化成一阵风,不留痕迹地离开。
福尔摩斯看了阿加莎一眼,皱着眉头,沉声说道:“别胡说。”
“这怎么叫胡说呢?”
阿加莎懒懒地靠着椅背,她将沙发上的薄毯子盖在裸露着腿上,受伤的脚踝搁在前方的脚踏,她表现得很平静,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抬起,安静地瞅着福尔摩斯,问道:“你怕我会找死?”
福尔摩斯:“……我没这么想。”
那就是有这种担心了。
阿加莎笑着跟福尔摩斯说:“别怕,我虽然不怕死,但还不会想不开要去找死。死得其所就算了,万一死了就真的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什么话都让她说完了。
福尔摩斯发现自己在面对阿加莎的时候,总是有些束手无策。
这个世界跟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相比,并不那么美好。
可是只要活着,还是认认真真地活着比较好。
阿加莎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起一年前,已经好太多。
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也有自己的圈子,她的梦想正在实现,如果能在这个世界,在心理学的崛起上,留下属于她的一笔,那也是一件美好而奇妙的事情。
伤口很疼,令人有些难以忍受。
阿加莎的目光落在福尔摩斯拿在手里的陶土烟斗,忽然问:“尼古丁能让人忘记疼痛吗?”
福尔摩斯:???
随即,他回过神来,“不能。”
阿加莎的神情有些可惜,看得出来她对陶土烟斗和烟草的兴趣并不小,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福尔摩斯:“你想抽?”
阿加莎靠着沙发椅背,一头长发蜿蜒在她身后,显得脸很小很白,她摇头拒绝,“不了,吸烟有害健康,我还要保重身体,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福尔摩斯“哦”了一声,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阿加莎今天折腾了一整天,又是跟老卡特赖特那些人斗智斗勇,又是跟小克莉丝汀在树林里玩什么魔法游戏,打野猪的,身体早就疲惫不堪,只是一直没能安顿下来,无法休息。
现在回阔别半年有余的贝克街公寓,周围是淡淡的烟草气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阿加莎心想,虽然福尔摩斯有时候很会惹人生气,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
她微笑着向福尔摩斯道谢:“夏洛克,今天谢谢你。”
福尔摩斯:“客气了,迟晞小姐。”
原本已经闭上眼睛的阿加莎愣了下,张开眼睛看向他。
福尔摩斯那双本应是天灰色
的眼睛,此刻在灯光的照映下,有些过分迷人。
他跟阿加莎对视,低沉的声音宛若暗夜里弹奏的大提琴,我认为你会高兴听到这个称呼。
她是阿加莎,也是迟晞。
如果人前只能当阿加莎,那么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只有知晓这个秘密的他们的时候,是不是也能让她知道,有人由始至终都记得,她是迟晞。
这个世界知道迟晞的,并不只有她自己。
阿加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我确实很高兴。”
福尔摩斯想起晚上在树林见到阿加莎的场景,当时她抱着小克莉丝汀坐在树下,小女孩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在她们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是一只重伤濒死的野猪。
福尔摩斯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感觉总有什么事情还没做,有个问题从他找到阿加莎的那一刻就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令他不吐不快。
福尔摩斯:“如果我没能找到你,你想过自己和小克莉丝汀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一个年轻的女孩,脚受了伤行走困难,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甚至已经因为低血糖昏迷了。
如果他没找到她,她要怎么办?
“想过。”
大概是累了,她的声音变得有点轻,要人身体微微往前倾,认真地聆听才能听得清楚。
“你知道的,我随身带了枪和匕首。即使脚受伤了,也并不会影响我的自保能力。当然,这种自保能力在夜里会降低很多,但我又不傻,你找不到我的话,等到天亮,我能带着小克莉丝汀走出树林的。”
老卡特赖特他们以为她被捕兽器夹伤了,他们又精准投放野猪,足以让她和小克莉丝汀意外身亡在小树林里。
可惜他们看错人。
她不会任人摆布,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福尔摩斯能找来,她当然高兴,但她并没有将福尔摩斯视为唯一的希望。
阿加莎看了福尔摩斯一眼,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她面带着笑容,轻声咕哝了一句——
“夏洛克,其实你对我的认识,还有待加深。”
已经疲倦到极点的女孩,咕哝完之后,就已经陷入梦乡。
福尔摩斯望着她略显憔悴苍白的俏脸,说不上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怎样。
毕竟,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案子和推理。
一旦超出了案子和推理的世界,很多事情都令他感到无比陌生。
譬如为一个人的安危感到担心。
那些刻意不去琢磨的情感、不去想的事情,此刻像是潮水似的像他涌来。
福尔摩斯从扶手椅上起来,站在沙发前看着阿加莎,脚踝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包扎好,可是他记得伤口有多深,也记得坐在树下的女孩见到他出现的那一刻,脸上的笑颜。
福尔摩斯心想他对迟晞的认识,确实有待加深。
福尔摩斯看了阿加莎一眼,然后转身打开原本华生住的房间,房间里很简单,有一张大床,床铺什么的一概没有,不可能让阿加莎睡在这里。
无奈,只好转身回自己的房间,认命地将床铺收拾了一下,将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拿出客厅,再把靠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女孩抱进了房间。
……还得小心不能碰上她右脚踝的伤处。
将人放在床上的瞬间,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仿佛是某个空间一旦向一些人放开,就再也回不去的感觉。
就好比一年前阿加莎到了贝克街公寓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开始超出估计,变得无法控制。
※※※
阿加莎因为脚踝的伤处,在贝克街公寓住了半个月。
除了把她带回去的那个夜里不好打扰哈德森太太,不得不住在二楼公寓之外,其他时候,阿加莎都跟哈德森太太住在三楼。
就如同阿加莎一开始所想的那样,她住在贝克街公寓,麻烦的其实是哈德森太太,而不是福尔摩斯。
好在哈德森太太是个可爱的中年太太,阿加莎在三楼住的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为阿加莎忙前忙后的,毫无怨言,弄得阿加莎十分感动。
阿加莎心想如果她是个小伙子,干脆就以身相许,吃上哈德森太太给的那碗软饭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加莎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能这么想呢?
身为一个有梦想的人,怎么可以放任自己躺平?
躺平可不能让梦想成真。
于是,不想躺平的阿加莎在贝克街公寓里,又开始琢磨老卡特赖特的案子。
光自己想,肯定是想不出所以然来的,于是她干脆杵着拐杖到了二楼找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显然正沉浸在他的化学实验里,因为阿加莎人在门口,举起的手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一阵巨响,紧闭的公寓大门都晃了几下。
阿加莎:???
怎么回事?!
这么大动静,福尔摩斯在作什么妖?
还不等她做出怎么反应,里面就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咔嗒”
一声响,大门打开,是穿着衬衫西裤的福尔摩斯灰头土脸地出来。
门一打开,就看到杵着拐杖的年轻女孩,着实令福尔摩斯有些惊讶,惊讶过后,他表情很镇定,“阿加莎,你怎么下来了?哈德森太太呢?”
阿加莎探头,想看公寓里面到底什么状况,可是福尔摩斯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她前面,只好作罢。
阿加莎神色笑非笑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你要找哈德森太太啊?她出去找朋友喝下午茶了。放心,她今晚回来会看到你的杰作的,到时候肯定跟你没完。”
哈德森太太很少抓狂,可是一旦抓狂,都令人无从招架。
上一次哈德森太太抓狂,是得知他鞭尸的事情,那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福尔摩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哈德森太太相信他没有不良嗜好。
……想想都觉得有些发愁。
福尔摩斯装作无事发生,十分淡定地整了整衣领,他很自然地上前扶着阿加莎转身,“我的公寓现在不太适合接待客人,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楼上谈。”
阿加莎“哦”了一声,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化学实验?操作失误爆炸了吧,那么大一声响。”
福尔摩斯嘴硬,“没有的事情。”
阿加莎不信,她让福尔摩斯扶着上楼,一边走一边还幸灾乐祸,“夏洛克,你完了。你最好还是想想等会儿怎么哄我高兴,把我哄高兴了,我兴许还能帮你向哈德森太太隐瞒你炸了公寓的事情。否则,你就等着哈德森太太晚上跟你算账。”
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跟阿加莎到了三楼。
他让阿加莎在客厅的沙发坐下,自己去厨房的洗手池洗手,轻车熟路地倒了两杯水出去。
他将其中一杯水放在阿加莎前方,“你到楼下找我有什么事情?”
虽然阿加莎确实有事情找他,但他那么问,她就忍不住想跟他唱反调。
阿加莎:“没事不能找你吗?”
福尔摩斯意识到现在的阿加莎跟过去不太一样,过去他不知道她的来历,她多少还遮遮掩掩有所顾忌,不会动辄跟他唱反调。
现在一旦破罐子破摔,她有恃无恐,嚣张得很,早就已经上房揭瓦,无法无天了。
福尔摩斯微笑:“……有事没事都可以找我。”
阿加莎忍不住笑,为难一个骨子里根本就没有风花雪月的人,其实并没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既没什么压箱底的浪漫招数,也不会甜言蜜语。
她身体往前倾,将茶几上的笔记本拿起来递给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接过笔记本,“这是我能看的?”
他记得上一次看了阿加莎的笔记本,就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第二天阿加莎就离开了贝克街。
可别是这次看了之后,她又要走了吧?
福尔摩斯心里嘀咕归嘀咕,但还是接过了笔记本。
笔记本里有着少部分他看不懂的文字,但大多数是英文。
福尔摩斯看到笔记本里的笔记——
第一,沃辛顿银行抢劫案的犯人已经出狱,现在跟老卡特赖特在一起。
第二,老卡特赖特一年离开梅里顿小镇,半年后,伦敦开始发生上吊自杀案。
类似的上吊自杀案,在引起警方注意前,应该已经发生,只是并未报到伦敦警察厅。
第三,老卡特赖特虽然自称正义的审判官,但应该只是听命于人。
第四,一个神秘的组织,背后有资源,教众不明,但组织者神通广大,能轻易得到许多人的生平履历,并筛选出有同样经历的人作为目标。
第五,造神?
福尔摩斯看向阿加莎,“你在琢磨老卡特赖特的案子?”
“嗯。”
阿加莎轻轻地应了一声,“反正也是闲着,莱斯特雷德先生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我觉得他的调查应该有点受阻。”
她对这些事情对反应总是很敏锐。
福尔摩斯将笔记本合上,跟阿加莎说:“他的调查确实受阻,失踪的小克莉丝汀已经被送回费尔班克别墅,阿瑟和霍尔德太太只要女儿平安回家就好,只要老卡特赖特他们摆手,不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他们无意再追究此事。”
如果本应提出指控的一方选择了放弃,警方没有理由再坚持。
而且莱斯特雷德先生能明显感觉到来自警察厅的压力,上面也并不希望他继续往下查。
阿加莎看向福尔摩斯:“那你呢?”
福尔摩斯明知故问:“我什么?”
阿加莎:“莱斯特雷德先生的调查受阻,那你的调查呢?进展得怎么样?”
不管是什么样的案子,除非福尔摩斯不插手,一旦插手,从来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当然,福尔摩斯生平也是有他无法攻克的案子,那毕竟是少数,线索和资料都少得可怜,令人无从下手。
但是老卡特赖特的案子线索很很明显,即使现在他和同伙被窝藏包庇,蛰伏已久,也并不代表没办法将他们揪出来。
福尔摩斯不会放弃这个案子。
福尔摩斯默了默,说:“没什么进展。”
阿加莎:“……”
阿加莎没吭声,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被她那澄清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你的伤口今天得去约翰那里换药吧?”
阿加莎别开了目光,淡淡应了一声:“嗯。”
福尔摩斯:“你一个人不方便,刚好我有事情要找约翰帮忙,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阿加莎没有拒绝。
福尔摩斯的调查不可能没有进展,他只是不想让她知道。
阿加莎一时想得有点多,她想到刚才二楼发生的爆炸,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福尔摩斯操作失误?一个从小就痴迷于做各种化学实验的人,会犯操作失误这种低级错误吗?
阿加莎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与连环杀手拉锯了好几个月,最后步步紧逼,把连环杀手弄得黔驴技穷,最后把她绑架起来威胁父亲。
她也想起自己的脚踝的伤是怎么来的。
得罪的人多了,总是会收到形形色色的警告,警告你别试图以卵击石,最好知难而退。
她倒是要看看福尔摩斯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但是先不急,她还有一件事情觉得奇怪。
阿加莎:“你不说些什么吗?”
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一脸迷茫。
阿加莎:“老卡特赖特的案子,我分析的这几点,你没有觉得奇怪的吗?”
福尔摩斯将笔记本放下,里面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前面几点没什么奇怪的,之前在警察厅和小克莉丝汀失踪的时候,他们都讨论过。
福尔摩斯对她最后打了问号的那个词感到好奇,“为什么说造神?”
“因为他们一直想试图营造一个惩恶扬善的形象,老卡特赖特自称是正义的审判者,他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审判他们认为有罪的人。因此虽然他们把克莉丝汀绑走了,却没有虐待她,也没有试图利用克莉丝汀让霍尔德太太做些什么。我猜他是觉得如果利用伤害了无辜的人,会影响到审判的权威性和正当性,进而会影响他们在信徒中的地位。”
阿加莎思考了很久,中间去摄政街换药的时候还回诊所找霍格博士就她认为是连环杀人案的几个案子和她差点被老卡特赖特设计死于非命的事情进行分析,霍格博士也认为老卡特赖特想除掉她,却不直接动手,而是大费周章将她引到树林里,又是威逼利诱,又是投放野猪,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想到老卡特赖特出现在霍尔德太太面前,是为了要审判她,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只有有罪之人,才能被审判,被判处绞刑。
他认为阿加莎帮助霍尔德太太,是出于本职工作的需要。
如果一个心理医生不能帮助她的病人,那才是最应该谴责的事情。
阿加莎无罪,但是阿加莎令他们的审判无法进行,所以只好借由其他的手段恐吓阿加莎,谁知阿加莎无动于衷。
无奈之下,只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阿加莎引到荒无人烟的小树林,布置一个她是死于意外的现场。
如果阿加莎真的死了,那么他们还能在信徒面前吹嘘,但凡是与正义作对的人,必定不会得到好下场。
福尔摩斯听着阿加莎的分析,点头说道:“你和霍格博士的分析很有道理,但缺乏证据。”
阿加莎忍不住笑,“我们只是根据作案者的行为做出分析,本来就是不需要证据的。寻找证据难道不是你和莱斯特雷德先生的事情吗?”
犯罪心理学是一门科学不错,可是在别人看来跟巫师也差不了多少,因为分析的结论和素材,都不是现成的证据。
得到的结论是否正确,也需要警方最终的取证和调查结果来佐证。
福尔摩斯倒也没说什么,伦敦警察厅特聘霍格博士和阿加莎当顾问,并不是毫无缘由。
只是造神这个方向,是他从来没想过的。
福尔摩斯:“如果是造神,他们想造一个什么样的神?园艺工出身的老卡特赖特和沃辛顿银行抢劫案的几个劫匪,也不可能有造神的本事和想法。支持包庇他们的,不是一般人。”
什么人最容易煽动?
阿加莎心想除了还没被社会毒打的年轻人,没有谁更容易被煽动了。
她心里隐隐有个方向,但不太明确。
阿加莎轻叹一声,说:“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事情有点难办。”
福尔摩斯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道:“有点难办就先放一放,有的事情需要时间和耐心。”
阿加莎深表赞同。
福尔摩斯:“时间差不多,你准备一下,我下楼换个衣服就带你去找约翰换药。”
说起换药,阿加莎觉得自己真的是太麻烦华生了。
阿加莎:“换药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换的。”
她确实是可以自己换药,但是华生担心自己不盯着阿加莎的伤势,她就无法无天,伤口还没长好就开始折腾。
……没办法,她和福尔摩斯都是有前科的人。
贝克街公寓三人组已经算是散伙,但华生依然还在为这个散了的家操碎心。